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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三大词人 □顾 农 2020年09月09日 来源:文艺报

清代词人辈出,作品海量,很难一一取读,亦不必一一拜读。如欲精简头绪,直奔菁华而去,或可优先选读纳兰性德(原名成德,字容若,1654-1685)、项鸿祚(字莲生,1798-1835)、蒋春霖(字鹿潭,1818-1868)这三位大词人的部分佳作——他们的词集分别是《饮水词》《忆云词》和《水云楼词》。

晚清著名词论家谭献(1830-1901)说:“《水云楼词》固清商变徵之声,而流别甚正,家数颇大,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中分鼎三足。咸丰兵事,天挺此才,为倚声家杜老。”(《复堂词话》)此说未必即为定论,但这三家确为成就突出的大词人,其作品皆多有可观。

三大家中活动年代最早名气也最大的是纳兰性德,满洲正黄旗人,其父是当朝宰相明珠,母族出于皇室,他本人则很早就高中了举人(1671)、进士(1676),后担任康熙皇帝的贴身侍卫,家世显赫,才华不凡。容若虽是这样绝顶高大上的豪门才俊,却一贯多愁善感。他其实不大高兴当什么侍卫,他很想在文化方面多做些贡献,而其志未酬。

他的爱妻卢氏死于难产以后,容若悲痛欲绝,一连写了30多首悼亡之作,一往情深,不忍卒读。例如著名的《蝶恋花》一词云: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常如玦。但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奈钟情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容若又有《山花子》词云:

欲话心情梦已阑,镜中依约见春山。方悔从前真草草,等闲看。

环佩只应归月下,钿钗何意寄人间。多少滴残红蜡泪,几时干。

亲人死后,才更觉感情之可贵。中国古代写婚前恋爱的诗不多,而在悼亡的诗词中,作家们的情感才得以充分地表达。

纳兰性德佳作甚多,充满了真情,词句通达流畅,绝无掉书袋的晦涩迂腐之气。他的集子有多种注释本,出版得比较早的有《纳兰词笺注》(张草纫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此外又有《饮水词笺校》(赵秀亭 冯统一撰,中华书局2005年版)等多种,取读甚便。

纳兰性德30岁刚出头就不幸短命而死,项莲生也只活到三十七八岁。他是杭州人,举人(1832),两次参加会试,失败,没有得到当时读书人最为重视的进士头衔。他出身于经营盐业的富商家庭,但由于父亲死得早,后来又遭遇了一场火灾,功名无望,家道中落,遂亦多愁善感。其词集《忆云词甲乙丙丁稿》(一般简称为《忆云词》)中充满了凄凉哀怨的调子,后二集尤其如此。

一个潦倒失意的士人,借写词来发抒情怀,打发人生,虽然不可能有多么重大的意义,但可读性比较好,高于种种常见的无病呻吟。就从这丙稿中举出两首来看:

阖闾城下漏声残。别愁千万端。蜀笺书字报平安。烛花和泪弹。

无一语,只加餐。病时须自宽。早梅庭院夜深寒。月中休倚栏。

——《阮郎归 吴门寄家书》

如此江山,尽容我,舵楼吹笛。有谁更、击冰夷鼓,鼓湘灵瑟。樯艫灰飞风卷箨,英雄事去沉沙戟。问明月、何处是扬州,寒潮拍。

桑海换,蛟宫泣。城市远,鼍更涩。荡鳞波万顷,送迎残客。香雾云鬟归梦冷,金支翠羽诸天寂。望故园,只在去鸿边,无消息。

——《满江红 夜泊京口》

抒发的都是相当普泛的人间感情,很容易引起情感共鸣。

项莲生不单写词,诗也有不少,他在遭遇火灾之后收拾余墨,编成诗集《小墨林诗钞》二册、骈散体杂文《小墨林杂著》二册,可惜生前皆未能刊行;其清稿本今藏于扬州图书馆,现在已由扬州青年学者曹明升君加以整理点校,同《忆云词》的校订本一道编为《项莲生集》,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印行(2018年),为《浙江文丛》中的一种。要了解这位大词人,此书自是最佳的本子。

近代诗词名家蒋春霖的社会地位介于贵族公子纳兰性德与布衣名士项鸿祚之间,他在苏中一带当过几年盐官,后来长期流寓于以泰州(旧名海陵)为中心的水网地区,有时在城区,有时在附近的乡镇,其中住在溱潼湖畔的时间比较长,他的诗词集即以溱潼寿圣寺内的水云楼题名,有《水云楼词》二卷、《水云楼词续》一卷以及诗集《水云楼剩稿》。这些作品均已收入校注详明的《水云楼诗词笺注》一书(刘勇刚撰,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蒋春霖创作的年代正是太平军与清政府剧烈对抗之时,南京成了太平天国的首都,蒋春霖的家乡江阴也被太平军占领,泰州附近的扬州则是双方全力争夺的战略要地。战火连天,哀鸿遍地,蒋春霖既有家归不得,便只好躲在水荡子里过他潦倒清贫的黯淡生活。

描写太平军所引起的动乱以及词人无可奈何的愁思是水云楼词的一大内容。其《满庭芳》词云:

黄叶人家,芦花天气,到门秋水成湖。携尊船过,帆小入菰蒲。谁识天涯倦客,野桥外,寒雀惊呼。还惆怅,霜前瘦影,人似柳萧疏。

愁余。空自把,乡心寄雁,泛宅依凫。任相逢一笑,不是吾庐。漫托鱼波万顷,便秋风,难问莼鲈。空江上,沉沉戍鼓,落日大旗孤。

此词作于咸丰十年(1860),其中提到的“鱼波万顷”即指溱潼湖。词前小序说:“秋水时至,海陵诸村落辄成湖荡,小舟来去,竟日在芦花中。余居此最久,亦忘岑寂。乡人偶至,话及兵革,咏‘我亦有家归未得’之句,不觉怅然。”一个战乱中软弱的士人很容易产生这样的情绪。作为一个曾经当过官的知识分子,蒋春霖自然希望清政府能够尽快平息叛乱,重整河山;但战争的形势却不容乐观。

蒋春霖没有亲身经历过战火,他往往根据二手材料来写时局。咸丰四年(甲戌,1854),他的一个熟人从南京逃到苏北来,遂据其见闻作《木兰花慢》词云:

破惊涛一叶,看千里,阵图开。正铁锁横江,长旗树垒,半壁尘埃。秦淮。几星磷火,错惊疑,灯火旧楼台。落日征帆黯黯,沉江戍鼓哀哀。

安排,多少清才。弓挂树,字磨崖。甚绕鹊寒枝,闻鸡晓色,岁月无涯。云埋蒋山自碧,打空城只有夜潮来。谁倚莫愁艇子,一川烟雨徘徊。

其人乘一叶扁舟,在暮色中离开形势严峻的南京,连夜逃向苏北,一路惊魂不定,充满了恐惧和哀伤。这一桩凡人小事倒也能反映了那个时代某些本质的方面。

因为蒋春霖的词多次写到太平天国时期的时事,稍后的词论家谭献就将他称为“词史”,甚至认为他可以同杜甫媲美,是“倚声家杜老”。蒋春霖的词每多涉及时事是不错的,但恐怕远不能同“诗史”杜甫相提并论,这不仅因为他没有像杜甫那样直接而深刻地写出历史,更重要的是他并不具备杜甫忧国忧民的博大胸怀。后来蒋春霖在50岁那年仰药自杀,原因是穷愁潦倒,受到老朋友的冷遇,家里又发生了令他难堪的变故——他一向考虑得更多的乃是个人的遭遇和命运,颇多没落悲凉的情调,其作品很难成为以天下国家为怀的不朽“诗史”或“词史”。当然,他仍不失为有成就的大词人。

《清史稿·文苑传》特别引用了项莲生的“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这句话,说是“学者诵而悲之”。从此这句话更为有名,具有相当高的引用频率。传中又采用谭献的意见,称纳兰、项、蒋在清词中为鼎足而立的三大家,这个提法后来得到了比较广泛的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