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是心灵的写象。心象从外部世界摄取而来,但经过了情感的筛选和熔铸,变成了极其个性化的内心图景。当它借助语言转化为诗歌时,通常呈现为独特的意象构成,而编缀这些意象的,是诗人经验和感悟世界的情绪与哲思。诗歌发生于从心象的生成到语言的成相。心象决定着诗歌的品质,而语言运用决定着诗歌艺术创造的水平。海南黎族青年诗人王谨宇的诗歌创作,再一次印证了这样的诗学原理。
王谨宇的诗歌是冥想型的,调子流于咏叹。读他的诗,可以感受到一个孤寂灵魂的游走,诗歌的景象是一个孤独的个体对自然世界无言启示的感应。王谨宇也在写经验,但这些经验都是外物的心灵化,这些外部世界的事物多自然性而少社会性,它适合规避社会压力的敏感个体与之私语。在王谨宇诗歌的意象群落里,村庄、河流、树林、候鸟、大海、滩涂、礁石、渔船是最常见的空间意象,这些意象来自于作者所出生成长的海边故乡。故乡的景物往往决定了一个人最初的世界感,对王谨宇来说也不例外。山海相连,一条河流经过村庄流入有山相依的大海,这种独特的自然环境,给王谨宇提供了一个精神坐标,他从这里确定人与世界的关系,心灵与外物的关系。大海在诗歌意象群里,是中心意象,它决定着王谨宇诗歌写作的超越性和思想深度。大海给予人的覆盖性印象,是它的无边的苍茫。面对苍茫的大海,人才能忘却身后的俗世,将意识之箭射向生命无法抵达的虚空,诗思也才因之深邃起来。王谨宇的诗歌,正因为抒情主人公独立的苍茫而有了格局。我相信他并不是读了哲学著作而把诗思指向了终极,而是大海这个超越人类生活世界的巨大空间使人变得渺小而谦恭,不敢太过自信和狂妄。独立苍茫当然不是有意选择的生命姿态,而是随机获得的一个生存位置,但是同样站在这样的位置,不同的人对生命在宇宙中的含意会有不同的解读,志在千里是一种,看见虚无是另一种,王谨宇属于后者。
虚无必与时间相关。于苍茫中窥见世界和生命的本质,就会感受到时光的不可僭越。因此,王谨宇的诗歌里反复出现“暮晚”这个意象。与此相近和相关的是“暮色”“夕光”等。尽管他的诗里也一再出现符合南方地理特点的“暖阳”意象,但是,构成他心灵画境的底色还是暮色与夜晚。这样的时间意象,才是对生命终程的最恰切的隐喻。生命只是一个过程,最终都要抵达黑夜。这样,作为过程的生命才值得审慎相对,值得体验和期待。每个人都无法预知自己在尘世里所获的丰歉,但都有权利拥有一个梦境,只有“梦境”这个词能够使“抵达”具有真正的动作性,具有确证存在的功能。诗歌是对内在自我即精神状态的书写,当它触及到存在这个根本的文学主题时,它无论怎样的言说都能为生命伦理所赦免。“从树木开始,静穆烟一样飘散/风触摸着时空的柔软/一条深居的河流白亮的背影/在林间依稀闪现//暮色已淹没了所有的去路/越往前,越发迷离/这里的草丛,幽径和乱石/成为虫鸟鸣唱的舞台//屏住呼吸,聆听星辰的心跳/其实它预留出来的虚幻/谁也未曾抵达/黑暗中,我们只打开夜晚的一部分”(《黑暗中,我们只打开夜晚的一部分》)。看似对实景的记忆,但它的象征意味是如此浓郁,它真切地显示了王谨宇诗歌发生的现实依据,而又出人意外地彰显出诗语造境的娴熟和诗艺品质的纯正,令人想起西方浪漫主义诗歌与现代主义诗歌的巧妙融合,甚至想起俄罗斯小说家蒲宁的忧郁之美。
类似的诗歌段落在王谨宇的诗作里并不少见,如:
一个人的下午是苍茫的
他的言谈举止,内心魂灵
也是苍茫的
像大海,像流云
像暮色圣洁的肌肤
在野外,他把自己看成
一个虚无的字词
就这么躺着,仰慕山水
然后等待一场风来把今生吹乱
——《下午,或苍茫》
当把一切都安顿好之后,我要背向夕阳
背向日渐走失的斜风
然后像冬天,跟着一条河流
慢慢地融入暮色
——《在一棵树下纳凉》
暮晚来临时,村庄上空的炊烟
以及乡野树影,被夕光笼罩的灰土路
表现出与生俱来的祥和,肃静
仿佛众生遇见神灵
——《如同水草》
在这里,时间也具有了空间性,它让一个悟到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人客居其中,这是诗歌写作对世俗生活与地域性的一种超越。在海南岛青年诗人群里,这样的写作还比较少见。如果不是独立苍茫,诗歌是难以发出这样的神性的光亮的。敬畏未知,并不意味着人生态度消极。相反,对存在有感悟了,才能摆正自己在现世里的位置。因为知道应该奔向苍茫的大海,所以就得像家乡的河流一样,“将尘世的纷扰,繁杂,忧愁,沉入水底/与岸边的树木,楼房,青山,睦邻友好/然后跟水草学会隐忍,放低姿态,且不露声色/我要像它一样,静默,素雅,朴实”(《流经梦境的陵河》),甚至可以像蚂蚁一样“孤寂,隐忍,特立独行” (《一只蚂蚁的清晨》),这样的处世态度,同内心里对生存价值的考量并不矛盾,何况这个青年人真正向往的是大海的纯净,辽远,以及静穆(《城郊的海域》),他一生只信仰远方和自由(《又逢蒲公英纷飞》)。王谨宇自我认同的是“向命运索取月光的人”,“坚守内心的追梦人”,看来他甘愿领受了一份诗人的宿命,那就让我们且看他“一次次飞翔/一次次抵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