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18年的《沉香屑·第三炉香》可以作为我们理解焦冲创作的一个通道。香港导演许鞍华近期对于张爱玲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的改编,使这部70多年前的小说再度进入公众视野。焦冲的小说从篇名便直接点出与张爱玲《沉香屑》系列的关联,这就不止于模仿,甚至不只是致敬,而是有为《第一炉香》与《第二炉香》书写续篇的愿望或野心了。
确实,从故事情节到人物设置到细节描写,《沉香屑·第三炉香》处处可见对《第一炉香》的呼应,甚至张爱玲拿手的精妙譬喻、心理暗示手法,焦冲也学得有模有样。《沉香屑·第三炉香》以一个短篇的容量,大大简化了人物关系——徐娘半老的过气女歌手苏烨,被女歌手包养的年轻男模特甘旭然,以及爱上了男模特的公司白领唐糖之间,上演了一场畸形的三角恋——青春不再的女歌手最终只求来了这委曲求全的爱情。而白领唐糖在得知了男模特与女歌手的真实关系,一场内心风暴后,她选择了隐忍苟且于这段不堪之恋。这是又一个葛薇龙与乔琪乔式的故事吧?
从半个多世纪之前的殖民地香港到21世纪的北京,男男女女挣扎沉浮于金钱与爱欲之间。与张爱玲一样,焦冲深知,在一个商业社会,男女之间岂有完全脱离了物质考量的“纯情”可言。唐糖明知陷入了“温柔富贵乡”的圈套却无力挣脱,固然是因为沉溺于“色”,然而,金钱的力量更不容小觑,她不正因多年来寻求“高端男性”却不得其门,所以轻易就被甘旭然的名车、别墅、鲜花、礼物所俘获,幻想开着宝马车的他就是她命中的“白马王子”吗;在唾手可得的物质享受之后,她又如何还能接受“一起过那种大部分人都在过的普通日子”呢?说到底,人性的弱点才是人生不可理喻的根源,小说在细节上处处铺垫,使这个看上去荒诞的故事有了现实的基础。
焦冲的文学叙事常在雅俗之间求平衡,可归入当代世情小说之类,这或许也是受张爱玲等人的影响,笔下多涉饮食男女、家庭人伦、欲望情爱,摹写人世的离合悲欢、因果报应、世态炎凉等。《想把月亮送给你》中,公司白领唐糖与快递员余小多两情相悦,却遭到父亲老唐坚决反对阻挠。老唐年轻时吃过穷的苦,妻子也不耐贫寒跟人跑了,所以他不愿女儿重蹈覆辙,嫁给出身贫寒、家庭负累重,又没有所谓“体面”工作的余小多。一心为了女儿好的老唐,在劝分过程中,失手杀了余小多,酿成一场人伦悲剧,还死守住他的那套婚姻价值观念。《营救柴五郎》中真心相爱的小情侣李磊与韩梅梅,差点儿因买不起县城的房子被韩母拆散,事情最终因李磊冒险救下了开发商小老板的爱犬,获赠房子和工作而得以大反转——韩母准备退回的五万元彩礼钱也立马变成了对受伤的李磊的慰问金。韩母的瞬间变脸,悲喜的刹那转换,平添滑稽之感。作者在摹写这些人间的悲喜剧时,就如伤透了心的唐糖歪过头看到的月亮,“它一脸严肃,躲在角落里窥视着人间,看上去和十年前百年前似乎没什么不一样”。就“世情”而言,古今又有多大的不同?焦冲对世态炎凉的敏感,对世俗婚恋的反讽,对市侩文化的批判,也尽在如月亮般窥视着人间的冷眼之中了。
焦冲的多篇小说人物有着相近的谱系,所谓“渣男”“怨女”是也。在《沉香屑·第三炉香》之后的中篇《营救柴五郎》中,男女主人公甚至连名字都没改就再次登场了。这里的甘旭然不缺钱却缺爱,异性只是他用来解决性欲的工具,却不是他实现爱的对象。因而,他一直满足于使用社交软件来寻找性对象,但始终不肯与其中任何一位发展真感情。而这里的唐糖却在性关系之后动了情,难免不被“无情”的甘旭然所伤害——他对“狗儿子”柴五郎有爱,对营救了柴五郎的消防员李磊有义,却始终不肯对与其多番亲密的唐糖动情。《隐居图》中的商人格伦李则干脆颇具仪式感地雇佣起了“合约情人”,每位情人以三个月为期,过期作废,绝不拖泥带水。其中的一位雇佣情人苏禾越出合约,起了婚姻之念,然而,在刀枪不入的格伦李面前,终究枉费心机,败走麦城。
这些男性为何如此这般决绝无情?抛开简单的性别对立视角,与其说他们“渣”,不如说他们是绝对的“个人主义者”。幼时的丧母之痛及父亲的薄情寡义,使甘旭然不再信任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而宁愿将爱投向一只宠物狗。格伦李三月一换情人,他甚至对身患阿尔茨海默病的母亲也颇为淡漠,甩手将其扔在疗养院,而身边的狗“巴顿”却常相陪伴。《以父之名》中的化妆师马克幼年目睹了父母不幸的婚姻,经受了父亲的强权暴力,在成年后以逃离的方式对父权进行反抗,选择与爱犬一起过自在的独居生活。在他们身上,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被人与狗之间的亲密关系所替代,如格伦李所言,“我,不喜欢人,狗多好啊,单纯而忠诚,不会嫌贫爱富,不会嫌丑爱美,它真能做到一视同仁,在它眼里,你就是它的整个世界,它的唯一,它对你从来不会有二心,可以为你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几部作品中相同的“人与狗”亲密关系模式,与其说是作者的偷懒重复,不如说是他的某个“情结”,一屋一人一狗,是他为这些个人主义者所作的“画像”。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写道:“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然而,在太平盛世,在物质发达的城市,传统家庭观念的解体(在焦冲的一些小说中,家庭甚至成为一种创伤性的“原罪”),相对开放自由的性关系,以及一定的经济基础(有的还位居食物链顶端),使得这种个人主义成为可能。对这些个人主义者来说,亲密的关系反倒成为一种束缚与羁绊,无论爱情还是亲情。他们的最佳归宿只能是成为《隐居图》中远离尘世的隐者。
与这些男性的个人主义者相比较,女性对于建立婚姻家庭仍存有幻想与期待,无论是唐糖还是苏禾,她们仍不能像男性那样,将关系仅仅停留在单纯的“性”或是金钱层面(尽管这两样也是必要的),她们仍然想与男性发展更近的亲密关系,从而能真正“拥有”他们。她们的“怨”也由此而生。可以说,在个人主义这条道路上,这些都市女性并不像男性走得那么远,那么彻底。《秘密与谎言》中,原本婚姻生活平顺的郝娜在母亲身患癌症后,接二连三获知了关于自身的“秘密与谎言”,她偶然发现了丈夫的“同志”身份,震惊自己傻傻当了多年“同妻”,同时,她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其实是抱养来的孩子。然而,养父母疙疙瘩瘩的婚姻也并没有因为有了她而得以善终,这使她下定决心,不能为了顾及孩子和一份衣食无忧的寄生生活而躲避在这段形式婚姻里。她毅然离婚得到了想要的自由,可一点都不觉得轻松,竟然有些患得患失。在焦冲的小说世界里,情感每每千疮百孔,婚恋总是难得圆满,交易与算计,秘密与谎言仿佛无处不在。“他人即地狱”,那些“个人主义者”因此关上了心门,阻断了交流,我们也如书中的女性一样,感知不到他们的内心。而我们大多数人却如郝娜那样,注定要生活在这充满缺憾的尘世里,在患得患失中继续追寻,在各种束缚与羁绊中挣扎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