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永玉先生的《见笑集》是我2021年读得最晚也最沧桑的一本书。仿佛是时间的回声,既是短暂的一年的映像,亦是漫长的一个世纪的遥想,人生与历史的诸多片段,都可以在书中找到注解。以往对黄老先生只知晓其名画名人,详察甚少,读罢《见笑集》,只觉一个赤子在田间行路,无论泥泞还是坚硬的土地,他都大笑着如风掠过,沿途收割四季庄稼,采蘩伐檀,忙个不休,即或困顿有年,亦是“毖彼泉水,亦流于淇”,陡见静女,便是一幅《野有蔓草》的大写意:“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如此快意人生,我只在金庸作品看到江湖传说,没成想现实版的“笑傲江湖”已经演绎了一个世纪。
《见笑集》的底色是深重的历史感。历史是易逝的,时间转瞬即成历史,而历史亦是易被遗忘的,所以,有了文字、美术、书法等等文学与艺术表现,历史便有一部分被雕刻保存,成为人类心灵的永恒记忆。《见笑集》正是这样的历史表达,与黄永玉先生的人生互为映射,构成他的独一无二的生命史。
整部诗集朴素之极,没有浓烈的渲染,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热闹的纹饰,亦没有喧哗的和声,唯有群山静默的肃穆与辽阔,连缀成沉实的内在肌理,嬉笑怒骂的表象之下是汩汩流动的暗河,汹涌澎湃,自由奔突。正如黄永玉在《见笑集》的开篇自序中所说,“作诗是种权利,也是良心话”,他忠实地记录人生经历的每一时代,诚实地省思个人与家国的命运,真实地书写人类情感之于生命的伟大救赎,踏实地践行康德曾说过的:“有两样东西,越是经常而持久地对它们进行反复思考,它们就越是使心灵充满常新而日益增长的惊赞和敬畏:我头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法则。”
从1947年写作《风车和我的瞌睡》开始,黄永玉就是泥土之中、大地之上笔直生长的一棵树,风吹过,他恣意地歌唱:“啊!我顶中意这全是/太阳的八月天气了/我顶中意这长满瓜果的肥田了/我顶中意在舞动着白色的/大小风车的蓝天底下睡觉了/我要和毛豆荚、/番茄、/小菜瓜们做伴”,自此,他没有停止过原野上自由如风的声音,他是如此清醒如此犀利地剖开历史的迷雾:“幽灵:历史!历史!这艘笨重的奴隶船,/我要它动它就动!/要它停就停!”(1962《和幽灵的对话》)他是如此幽默如此冷峻地写下特殊年代的荒诞:“老朱老彦苦心费,白天晚上共商量:屋里要有落脚架,还要空气和阳光。没事让它来回走,所以还得房通房,盖成鸡屋一丈五,冬天温暖夏天凉,上头抹了石灰顶,平顶形式本地样。从此鸡群有屋住,不再发愁挤木箱,全班同志很得意,公鸡母鸡喜洋洋。”(1971《养鸡也是课一堂——三年农村劳动的纪念》)看官以为是鸡农在养殖鸡吗?非也,是一群知识分子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的情形啊!黄永玉一笔一画地描摹着历史的图景:小鸡长大需要营养,带到地里啄碎谷,鸡跑散了,好吧,把鸡脚用小线串起来,结果线套脖子,小鸡“两眼翻天吐白浆”,小鸡吃了掺农药的麦种“一下变得硬邦邦”,这些被起了“小媳妇”“短尾胖”名字的小鸡,怎样令养鸡人心伤……它们下蛋的过程诙谐生动,而落笔描绘这样的经历又充满怎样的苦难与希望!读这首诗,我一直在笑,笑着笑着,眼泪直流下来,是天地间无以言传的悲伤,也是锥心刺骨的怆痛。他写历史天空下的人:“他站立不动,/只对着迢遥的远方,/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只看得出他是一个遥远的老兵。/近来的汽车/只从他身边轻轻开过,/没有鸣笛,/没有叫他让开。”(1976《老兵》)那凝然肃立的姿势,安静驶过的车辆,是沉默的山一样厚重的情怀,是世间无以名状的珍重与敬惜。他以《哪能这样?只好这样!》《啊哈!握手》《这家伙笑得那么好》《重修旧好》《献给“黄土地”和那帮小子》《中年颂》《猫走了,笑声还留在墙头》《活着的世界》等篇章,写下个人的民族编年史,写下关于“人”的拷问与良知,写下灵魂的黑暗与光明,也写下一个赤子对人的命运的追寻与思考。
他的每首诗都可以透视到时间的流动与凝滞,在横剖面上历史缓缓行进,在纵贯线上是一幅一幅定格的摄影图片,仿若一辆列车从一个一个站台驶过,车内的人注视着站台的风景,车外的人则看着自己的影像在车窗上闪回,每一帧画面背后都有一个触不可及的命运的回声。“那时候,/谁死了,/听到的人/只敢轻轻‘哦’的一声,/像听到狗死亡的消息/,没有一点表情。/活着的亲人却/比死还要恐怖,坐在空房子里谛听着/自己的心跳……”(《死,怎么那么容易?》)时间的钟点“滴答”“滴答”,在睡着了的夜里惊人的清晰,而摄影机仍在不知疲倦地扫描着世间百态,每张仓皇的脸、每间空寂的房屋、每个深幽的心脏、每片随风飘舞的树叶……在黄永玉诗句的表层,我触摸到一个个凸起的坚硬的木刻,烙进我的手指,痛入骨髓。而“默默地,静悄悄地……一秒一秒地数着过去的时间……”(《我的梧桐》),看薄暮与夕阳高挂在梧桐树梢,渐渐笼罩了苍茫的大地,四野无声,暗流涌现,又是怎样惊心动魄的生命的心跳?黄永玉以欢笑抵抗悲伤的世界,以通达照见苍凉的世事,以明诚坦露无邪的少年心性,也以天赋的强盛,“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做逍遥游,直至到达人生智慧的化境。所以他写《假如我活到一百岁》,即使在世间“孤零零茫然四顾”,只“剩下一个活着的我”,是“干瘪的橘子”“熬过了冬天的苦瓜”,有着“发皱的双手和颤抖的步伐”,甚至“爱”与“恨”都烟消云散,但当最终的一天到来时,也会“在胸口袋插一枝/未开的玫瑰”,轻轻带上家门离开,不惊动、不麻烦、不戏剧别人,“我觉得还是做我自己好”。这一句极质朴、极直白、极坦率、极清醒的诗,道尽黄永玉先生的一生,他已经无须别人为他总结什么了。
在宏大的历史之中,个体常常是渺小、卑微、惶然与不自主,在洪水中奋力挣扎求生,黄永玉深厚的悲悯与洞彻,赋予《见笑集》极具重量的生命感。读《见笑集》,我读出最深的悲伤。怎样理解黄老先生通透、达观背后的生命暗影?那些人生的褶皱可以被一一熨平,终而消失了痕迹,被遗忘被湮灭吗?《见笑集》在返回历史的隧道,也在烛照生命的夜空,那些承载着人类悲欢的个体,那些触之可感生命暖凉的记忆,那些爱情、温情、忏悔之情……构成《见笑集》最令人动容的篇章。初期我先是看网上发布的视频《我们相爱已十万年》,黄永玉写给妻子张梅溪的诗《老婆呀,不要哭——寄自农场的情诗》和他们相濡以沫的图片看得我落泪;又看《黄永玉谈邵洵美》,听到他对《念念青春》主持人张艾嘉说邵洵美:“这个人啊,中国新文化历史上没有人代替的,真是委屈善良的一个人。”心念便已动了,接着,看一个已入耄耋的老人,满含情义诉说往昔,亦是泪下。经历了世纪风云大变幻大沧桑的人,一般怕是铜墙铁壁,水泼不进了,不说坚硬似铁,也早已练就轻易不为所动之心。然而,黄永玉先生极可贵之处,就是他的至情至性,始终保持了一颗易感坦诚的少年心。他如此真挚又如此真实地描画了一个长久被新文化史遗忘漠视的诗人邵洵美:在国外帮助过很多文化人,解放后没人理,自己拿着一个古董碗到处找人卖,可是那些他曾周济过的朋友不见不理。后来还是沈从文带着他到琉璃厂,又把他送回上海。黄永玉没有为自己辩解,反而说出世人不知的真相:“这个人我当年在上海也没有见他,没有看他的原因很幼稚,看不起他。”我的泪水在这一刻汹涌而出。邵洵美的仓皇、沈从文的仁厚、黄永玉的忏悔,人在大时代的随波逐流、冷酷无情,世相百面世态炎凉,激起悲哀的潮水,冲决太平洋的堤坝。想起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书写切尔诺贝利的一本书《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是的,哑默了的声音要为曾经存在过的正义正名,要给委屈善良的生命以应有的温暖,哪怕是迟到的歉意,也彰显了人之为人的尊严与人性的光辉。
因着黄老先生的这首诗《像文化那样忧伤——献给邵洵美先生》:“下雨的石板路上,/谁踩碎一只蝴蝶?/再也捡拾不起的斑斓……//生命的残渣紧咬我的心。/告诉我,/那狠心的脚走在哪里了?/……/不敢想/另一只在家等它的蝴蝶……”我看了《念念青春》采访黄永玉的完整视频,查找关于邵洵美的资料,阅读邵洵美的夫人盛佩玉回忆录《盛氏家族·邵洵美与我》、女儿邵绡红著《我的爸爸邵洵美》……一首诗牵连出一段历史,也牵引着读者在岁月的河流里,打捞被遗失的斑驳的文化记忆。
幸而,黄永玉与张梅溪的爱情照亮了现世的困顿,“曾经有这样一个秋天,/这是一个隆重的秋天,/一个为十八岁少年特别开放的、/飞舞着灿烂红叶的秋天,/你,这个褐色皮肤、/大眼睛的女孩/向我的窗户走来。/我们在孩提时代的梦中相识,/我们是洪荒时代/在太空互相寻找的星星,/我们相爱已经十万年。”前几年有个热词“洪荒之力”,想想黄老先生1970年代就获得了爱情的洪荒之力,使他得以保全一世风骨,真是上苍的眷顾。他们的爱情美得惊人,因为他们共同划船航行在生活的激流,经历峡谷绝壁,穿越阳光平原,沐浴幽兰芬芳,在冒着炊烟的小屋养育年轻的水手……静穆而勇敢的女性,确乎是能够挽狂澜于既倒的伟大的力量啊!
是的,读《见笑集》,一个世纪的温暖与苍凉如画卷徐徐展开,如此辉煌灿烂的爱情,如此震动人心的人性,如此照彻幽暗的光亮,如此经历百年的苍茫与柔软,是由怎样一个自珍自重的灵魂所承载并且抵达读者的内心?《见笑集》给出答案,一个身披世纪风霜,不改少年容颜,有情、有义、有趣,思想沛然、天真豁达、古意丰神、敏锐犀利、智慧不老的赤子跃然纸上。读《一个人在家里》笑着流出眼泪,读《你是谁?——献给巴金先生》,大风从历史的深处刮过,锋利的疼痛令人在黑夜里永远醒着:“你永远在弯腰耕耘而不是弯腰乞食,/你是沉默忍受煎熬的‘拉(奥)孔,从不叫出声音,/谁都认识你是‘巴金’,/你大声喊出:‘我是人!’”黄永玉触摸到了巴金的灵魂,同样的灵魂才能相互照见并且懂得,他也大声喊出:我是人!
确然,黄永玉先生拥有一颗多么强健的心脏,他不是视死如归的战士,但是他不畏生亦不畏死,他向这个世界敞开自己,以罕见的人文情怀光照心灵。《见笑集》是一个有古风的士、一个直立的人、一个有良知的人、一个有尊严的人、一个精神清洁的人、一个经百年沧桑巨变而始终谦逊高贵的人的显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