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卫民



陈 永:薛老师,您从事儿童诗创作数十年,您认为儿童诗包含的最重要的审美元素有哪些?
薛卫民:我想首先要清醒,并且记着,儿童诗首先是诗,必须是诗,普遍的诗具有的特质和担当,儿童诗都不能懈怠,比如要追求意味、意蕴、意境,创造并且带着儿童一起经历语言的意外、情境的新奇、智力上的惊喜。
语言的意外,就是通常我们所说的语言的陌生化,就是要避开平庸的表达,特别是避开那些个官话、套话、标语、口号等。情境的新奇,就是诗人艾青说的,给一切以生命,给一切以性格,无论是写花草树木某个植物,还是写鸟兽鱼虫某个动物,哪怕是写某种心境、某种情绪,都让它有灵性、有灵气。智力上的惊喜,就是能让小孩子的思维兴奋起来:“哇,这个、那个还可以这样想、那样说”;在思维接受挑战的同时,获得不曾有过的认知和表达,从而刺激他们喜欢上思考,再去言说什么的时候,也会更充分、更畅快、更有个性。
儿童诗对儿童的重要性有一点,那就是语言能力的成长。诗非常有助于儿童词汇的积累和丰富,有助于儿童对语言的敏感和热爱,通过读优秀的诗,感受、发现我们母语的神奇美丽、博大精深,与汉语的魅力有更多相遇。
陈 永:您如何评价儿童诗创作的现状?
薛卫民:我认为,近些年来是中国的儿童诗最好的一个时期,有这样一些标志:儿童诗的各种合集、选集、个人作品集,出版数量大大多于从前,而且其中的优秀儿童诗书籍出版后都能加印,比如人民教育出版社2018年出版的我的儿童诗集《四季》,已经第7次印刷,每次加印都是一万起步,有时一次就加印3万,已累计发行15万册。很多报纸、杂志刊发儿童诗的版面大大多于从前,各种平台公众号、个人公众号更是大量地推出儿童诗,很多小孩子在大人的鼓动和帮助下也开始写儿童诗。还有,从2020年5月起,方卫平教授在《文艺报》上主持开设“童诗现状与发展”论坛,专门对儿童诗发起研讨,许多学者、高校教师、儿童诗写作者都参与进来。上面这些现象都是以往从未有过的。
总之,儿童诗的创作、研究、评论都好于从前,成绩很大,势头很好,与此同时也暴露出很多问题。以我个人的审视,最大的问题是没有把“诗”这个中心词做好,缺少甚至没有诗歌的艺术品质,很多作品就是一些分行的碎片、段子、散文语句,儿童诗的碎片化、段子化、散文化严重。前两者可能比较好意会,我重点说一下散文化。单就押韵、韵律来说,中国古代文论把所有的作品只分成两类,一个是广义的散文,一个是广义的韵文。诗是韵文中的一种,而且是最典型的韵文。韵文,顾名思义,就意味着它要有韵,要押韵。而现在报纸、杂志、各种平台、公众号,包括合集、选集、个人单集推出的儿童诗,大部分不押韵,也感觉不到所谓的无法界定的“内在韵律”,就是散文分行,并且在意味、意蕴、意境上也让人失望。
当然,这不是说不押韵就一定不是好诗,押了韵就高级。我想说的是,既然我们写的是诗,诗是韵文,就应该有韵文意识,而不是把不押韵、不讲韵律当前卫、当新潮。如果只有分行排列,只有诗的标签,却提供不了诗的独特的艺术魅力、诗的合法性和诗独立门户的理由,就非常值得怀疑和质疑。
陈 永:您很早就从成人诗歌创作步入诗坛,40多年来,您既写成人诗,又写儿童诗。您是如何做到在两者之间切换自如的?
薛卫民:我说过,成人诗也好,儿童诗也好,它们的核心基因是完全一致的,都必须是诗、首先是诗,然后再谈别的。因此,我的经历和感受是,只要有长久、持续的诗歌写作准备,有长久、持续的诗歌写作训练,写任何题材的诗切换起来都是自然的,甚至不用有意识地想切换的事,打个比方,就像一个好农民种粮食和种蔬菜,从耙地开始,是起垄还是做畦,几乎下意识地就做得不一样了,没有“切换”的想法,更不会播错种子、用错农具。
任何诗写任何主观情感,都离不开客观外界的资源,都要借助客观物象,在物象中注入意味,物象便成了意象,一个或几个意象恰当配合,便营造出了意境。用树做个例子,当我看到我们北方的树在冬天里落去了所有的叶子,只剩赤裸的枝条,但依然挺立着、昂扬着,在凛冽的寒风中铮铮作响,我便联想到更多顽强、可敬的生命,便写出这样的诗句:一棵树举着风/有叶也鸣/无叶也鸣/……/从未想过站立是多大的事/站立会有声音/以及声音会铺出怎样的旅程。毫无疑问,这是成人诗。当我看到扎着蝴蝶结、花枝招展的小女孩玩得忘乎所以,互相追逐的小男孩淘气得尘土飞扬,周围的绿树哗哗作响仿佛在起哄加油,他们不知道大人们在观看在欣赏,也不知道自己成了风景,我就会写出这样的诗句:树的美丽/风说//树的美丽/鸟说//树的美丽/蓝天白云高高地说//树/自己不说//树喜欢做的/就是互相数着/一棵、两棵、三棵……题目是《一直排到远方的树》。这是儿童诗,当然你也可以说它是成人诗。成人诗、儿童诗很多时候并非壁垒森严,很多优秀的诗既适合成人也适合儿童。就像这首诗,美而不自美,更不自矜,这在成人世界和儿童世界,都是大美的风景。
陈 永:写作儿童诗这么多年,快乐和煎熬,哪一种体验更多一些?通常什么时候、什么原因会让您感到快乐?
薛卫民:在多年的儿童诗创作中,我还真没有煎熬的经历和感受。的确有痛苦的时候,比如肚子里有东西想表达,但写不出来,写出来也不好、不满意,这时就很痛苦。或者某个时期的创作进入了瓶颈,对写出来的东西产生怀疑,对想写未写的东西没有信心,这时更痛苦。但这些都谈不上煎熬,因为我接受自己的笨,认同文学创作不仅需要后天的种种,更需要天赋,这是勉强不来的。我接受自己,很多事就释然了,这往往有助于让一个人进入更好的状态。
当我写出自己满意,预感小孩子也会欢迎,看了觉得好玩、有趣、高兴的诗,我就感到快乐,甚至很夸张地快乐,觉得自己干成了一件大事。比如小孩子经常有出糗的时候,他们很怕自己的糗事被别人看见、被别人发现。他们会掩饰、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化解:狗熊偷蜜被蜂蜇/嗷嗷乱叫滚下坡/头上大包四五个/小猴说:是蜇的/狗熊说:是磕的。猴、猴/上高楼/一落脚/踩着球/叽哩轱辘滚下楼/小猴爬起嘻嘻笑/它就练练翻跟头。当我写出这样的诗和儿歌,我会一个人会心地笑、哈哈大笑,尽管它们只是小小的诗、小小的儿歌,但却能让我很有成就感。有成就感的人一定很快乐。
(薛卫民系儿童诗人、吉林省作协兼职副主席,陈永系万松浦书院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