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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地球上,我们以何种方式面向未来 □小 河 2023年12月15日 来源:文艺报

海伦·戈登的《踏入深时:穿越过去和未来的旅程》是一本关于地球的故事,可读性极强,有助于大众读者加深对地质学的理解。书中关于“深时”的概念,穿越地球存在的亿万年时间,延伸到现在的地质变化和进化生命的许多阶段,而且伸向未来。了解过去,知道我们习以为常的平淡风景如何从黑暗的海洋里沉淀,从植物爬上陆地变成的森林一点点蔓延,知道动物植物们怎样为生存挣扎、为繁衍奔劳,人类才能更加谨慎更加理智。 《踏入深时:穿越过去和未来的旅程》,【英】海伦·戈登著,罗岚译,清华大学出版社,2023年10月

“二战”期间,地质学家哈里·赫斯曾担任美国海军攻击运输舰的舰长,在太平洋上来回巡航。作为舰长,他命令回声探测仪24小时一直开着,收集海底数据,也因此发现了海底的许多关键特征。战后,他继续海底研究,根据布鲁斯·希曾和玛丽·撒普已绘制出的大西洋中脊及其中央裂谷等资料,在1962年发表了一篇开创性的论文《洋盆的历史》(History of Ocean Basins),文中列出了现代板块构造模型的几乎所有元素,提出海底扩张假说。但这篇文章发表时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赫斯为表明它的推测性,在开篇声明将这篇论文视为“地质诗歌”(Geopoetry)。很快,因为更多的地磁场证据,海底扩张理论得到了解释,板块构造革命进入高潮,彻底改变了整个地球科学界。

与地球息息相关的地质“碎片”

如今的Geopoetry或Geopoetics与赫斯使用的含义颇有不同,更广为人知的是诗人眼中的“地理诗学”——这个概念由苏格兰诗人肯尼斯·怀特提出,看似又有一些巧合,因为现代地质学的起源往往可追溯至詹姆斯·赫顿及其在苏格兰观察到的角度不整合现象。描述和解释自然,拼接信息碎片,用想象与推理弥合,这是地质学发展史中的惯例。作为一位出版过文学作品的作家,《踏入深时:穿越过去和未来的旅程》的作者海伦·戈登在地质学中识别出了与文学相似的对语言文字的雕琢。她在这本书里也提及2011年,伦敦地质学会举办了一场“诗歌与地质”的活动。当时的学会会长布莱恩·洛弗尔朗诵了丁尼生《悼念集》的选段,并告诉听众:“诗人和地质学家有共同的事业,他们寻找合适的语言,帮助我们理解自身所为。”举办这样的活动,一方面是出于学会成员对诗歌的热爱,另一方面也为了使地质学与大众有更深的关联。

近年,有多部地质学科普作品出版,它们因视角不同各有特点,本文试图简介有代表性的一些作品。本文开篇哈里·赫斯的故事来自地质学家和古生物学家唐纳德·R·普罗瑟罗的《改写地球历史的25种石头:地质大发现及其背后的科学故事》。普罗瑟罗认为人类对地球及地球运作方式的认识是个慢慢积累的过程,这个过程中会有无数个小的、难以解释的发现。他把它们比作拼图的一个个碎片,在这本书中也用拼图的思路来讲述重要地质现象的发现与理论化,哈里·赫斯的故事便是他讲述板块构造革命时的一片至关重要的拼图。普罗瑟罗的写作注重探究地质现象发现的过程,并将其放置于一定的时代背景之下,不时展现地质学者间的争论、不同阐释之间的矛盾,以及新理论如何被接受,也是一本非常精彩的地质学史故事集。比如在介绍詹姆斯·赫顿与角度不整合现象时,会从18世纪的爱丁堡为何是当时重要的知识中心讲起,读者因此可以深入了解赫顿是在何种环境下产生在当时看来相当超前的“均变论”观点的(即适用于现在的自然法则和过程必然也适用于过去)。

普罗瑟罗在讲述仍未有定论的“白垩纪-古近纪大灭绝事件”时,也着重于分析各理论之所以提出的原因,以及随后多年地质学界如何发现更多证据进行讨论或争论。他认为,因为在同一时间发生了三件事——小行星撞击、火山喷发和海平面下降,仅靠单一因素不能解释所有影响。普罗瑟罗作为参与讨论的亲历者,也在这里为我们介绍了不同学科产生的分化。他说,地质学家、地球物理学家和地球化学家通过仪器分析得到数据,往往喜欢简单、明确的答案,所以倾向于支持撞击说。而古生物学家受过生物学方面的训练,知道生命系统的复杂性无法用简单的答案来解释。他也告诉我们,科学家也是人,有些人的职业生涯都在推广某种理论,他们不可能让步,因为有可能会失去很多东西:经费、论文、声望,甚至是自尊。但更多的研究和发现总会纠正错误,在未来形成公论。

普罗瑟罗正是在20世纪70年代地质学诸多革命产生的时期念书,他也在书中记录了自己与他人的回忆细节,使叙述更加生动。比如在玛丽·撒普与布鲁斯·希曾绘制的海底地形图于1977年发表之前,他所看到的地球仪和地图上的海洋都只是一大片淡蓝。而大卫·爱登堡在20世纪40年代末上大学时,曾问老师为什么不讲大陆漂移,老师说,这一理论完全是空谈,除非他能证明有一种力能驱动大陆移动。《改写地球历史的25种石头》是典型的地质学家的科普作品,围绕各种地质学现象和理论进行写作。地质学家马西娅·比约内鲁德的《地质词典》和她即将出版的另一部中译作品《垂向时间》(Timefulness)也是这类地质学科普。不过它们各有特点,《地质词典》与《改写地球历史的25种石头》相近,以地质学相关名词为中心写作。《垂向时间》则更像是渗透着地质学思想的地球演化史,在地质之外,也介绍了与地球本身息息相关的大气的演化、气候变化和人类世,并用一定的篇幅面向了未来。

将过去、现在与未来相连的“深时”

将过去、现在与未来相连,是海伦·戈登《踏入深时》与其他围绕“深时”(Deep time)这一概念写作的书籍自然会采取的方式。深时这一概念近年来在英语大众书中颇为流行,尤其是在自然写作中,谈及地质地貌景观一定会谈深时。20世纪80年代,约翰·麦克菲和斯蒂芬·杰·古尔德陆续使用这个词汇概括詹姆斯·赫顿对地质时间的革命性的判断(地质年代极为漫长,几乎无穷无尽,“既没有开始的痕迹,也没有结束的迹象”)。如今的流行,从表象而言可以追溯至前几年罗伯特·麦克法伦的畅销书《深时之旅》。但更本质的原因,大概是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正身处人类可以对地球环境施加前所未有的影响的时期,而回溯过去,人类文明可称转瞬即逝。就像约翰·麦克菲在《昔日的世界》中记录一位地质学家生活在深时中的感受——对人类文明不那么在意了,一半的自我对文明颇为失望,而另一半的自我则不会,不过是耸耸肩想一想就算蟑螂统治世界也无妨。

麦克菲在《昔日的世界》中写到,对地质学家而言,深时观念已经沁入他们的生命,以多种方式影响他们。他们在生活中是以两种“语言”和两种尺度来理解时间的,一种是人类和情感的时间尺度,另一种是深时。从更广义的角度来看,对时间的各种尺度着迷,并想通过写作理清头绪的作家,必须站在同时望向过去与未来的路口。对于读者而言,获取的是一种思维方式和一种视角。《踏入深时》在开篇引用了马西娅·比约内鲁德曾谈及人类常有的“时间恐惧症”——忧虑时间的流逝、反思自己是否曾好好利用时间、计算还剩多少时间。而作为地质学家,比约内鲁德曾写过自己生活在两种时间尺度中的感想,“我在谈论和写作纪、世等地质学年代的主题时十分自信且潇洒,而作为一个女儿、母亲和遗孀,我与所有人一样,在诚实地面对时间方面拼尽了全力”。她在《垂向时间》中试图做的,也是带给读者一种“时间无处不在”的感受,使读者感知深时中地理景观之间的距离远近,并清楚地认识到人类在时间中的位置(包括人类出现之前和人类消失以后)。只有对人类并非主角的地球有所了解,才可能超越人类经验的限制,面向现实和未来。

海伦·戈登的《踏入深时》分为三个部分,包括无机物的世界、有机物的世界和人造的世界,与其说这是一部地质学科普作品,不如说这是一部关注地质学的记者式的自然写作。这和地质学家以现象、知识和发展史为核心的科普作品有所不同,海伦·戈登与各位地质学家交谈,解决作为外行人的疑惑,并且以新鲜的视角观察地质学家的工作,对读者来说也能产生共鸣。记者式的科学写作与近年流行的自然写作融合起来,也有了多重的趣味和独特的节奏。“人造的世界”这一部分(中译为“造景”)涉及人类创造的环境。其中有一章讲“城市地质学”,戈登讲述了她参与伦敦大学学院的露丝·西达尔组织的伦敦地质漫游活动,观察伦敦的街道、建筑所使用的来自全世界的石材。她还谈到,从中国、印度采购花岗岩比从苏格兰开采更为低廉,而很多划为国家公园的区域更是无法进行开采。这也使得当地景观在某种程度上被封存。“人造的世界”还有一章讲位于芬兰西南部的正在建造的翁卡洛核废料贮存库,这是计划利用一定的地质条件在地下存放十万年核废料的地点。在《深时之旅》将要结束的时候,麦克法伦也用了一章探访和讲述这个地方。《踏入深时》的不同之处在于作者花了更多篇幅探讨未来的地质条件(即如果进入新的冰期,会发生什么)和如何保证后人(即如果在1万年或10万年后仍有人类存在)知道翁卡洛这样的深地质处置点有具有危险性的核废料。这涉及各种向未来人传递信息的方法,通过语言、符号还是文化或情绪?

在翁卡洛的隧道里,海伦·戈登感觉仿佛身处一个人类种族的巨型纪念馆中,这里表达着一种信念:这个世界在遥远的未来仍会存在,地球上仍有生命。麦克法伦则谈及这里让他感受到一些令人感动的东西,人们在试图解决一个庞大的问题,集体的决策以及塑造世界的决定,通过艰苦的劳动得以落实。人类正在试图成为好的祖先。认识到人类个体与文化的历史始终从属于更宏大、更悠久、仍在流逝的地球历史,并决定以何种方式面向未来,大概是地质学作品与地质学视角能给我们带来的最重要的东西。这也是近年来涌现一系列地质学相关大众图书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