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广德元年(公元763年)春,杜甫52岁。那年正月,史思明之子史朝义兵败自缢,河南河北各州全部收复,“安史之乱”宣告结束。远在四川流亡的杜甫听闻捷报,欣喜若狂,写下“生平第一快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站在杜甫人生最快意的时刻,朝前看,距他踏上颠沛苦旅,已有七载;朝后看,距他病逝于寒江孤舟,还有七年。
2016年春,我听到了盲人歌手周云蓬谱曲演唱的《杜甫三章》。《赠卫八处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登高》,前一首苍茫,后一首沉郁,幸有“生平第一快诗”处于当中,构成了杜甫人生的三个章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这真是杜甫荒凉一生当中少有的欢愉。周云蓬一定懂得这句诗之于杜甫的珍贵,他把这两句作为整首歌最激昂的段落,反复吟唱。
我在这两句诗中,见到了杜甫,见到了他的肉身,他的形象——一个枯瘦、白头的布衣老人,站在一叶顺流而下的孤舟当中,衣袂当风,眼含热泪。“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巴峡、巫峡、襄阳、洛阳,这些阻隔算得上什么?那一刻,他相信自己可以轻易克服这遥远的路程、越过这破碎的山河。那一刻,他相信故土在望、归期不远,他的生命已经复活。
——在对杜甫肉身的想象之中,我感到伤感,同时也升起了强烈的敬仰。我敬仰这位可怜的老诗人,不是因为他的诗艺多么纯熟,而是因为在所有命途多舛的诗人中,只有他最配得上他的肉身所经受的苦难。不遇、丧子、漂泊、老病。命运到最后也没有成全他归乡的心愿——大历五年(770年)冬,杜甫在潭州往岳阳的一条小舟中溘然长逝。这是对于他肉身之历史的最后记载。
二
在杜甫的肉身陨灭一千两百多年之后,人们依然在讨论文学、讨论诗歌,讨论《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但在讨论的同时——正如这篇文章所做的,我们不得不同时讨论另一种存在:AI。
不久前,AI还只是一个前沿的技术概念。但到今天,它似乎已经成为一个我们生活当中的新常识,话题的共同语境。DeepSeek出现之后,AI一夜之间闯入了文学的房间,成了我们房间当中的大象、狼、狮子。胆小的人恐惧它,骄傲的人轻视它,谨慎的人观察它。总之,到今天这个地步,谁都没法再忽略它。
我们处在新技术造成的“震惊体验”之中。正如18世纪的人们看到蒸汽机,19世纪的人们看到电灯,20世纪的人们看到计算机那样。与过去技术的区别在于,AI甫一诞生,就想摆脱工具化,想从人类使用工具的双手之中独立出来,像普罗米修斯一样,从自己的造物主身上窃取更高的能力。
当我们看到DeepSeek生成的诗歌、评论、故事,我们是恐慌的。这种恐慌,一方面是技术主义的,从事文学创作这门手艺的人,也许正在面临“结构性失业”的前景。一方面是存在主义的,AI引发了一场观念危机。文艺复兴以来所确立的人类主体地位,“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这一人类至上论、唯一论,正在被AI动摇。
今天,不想认输的人,迫切想要知道:人类不能被AI替代掉的东西是什么?人类最后的底牌是什么?
在之前,我们以为最不可能被替代的东西是我们的头脑,是智力,是理性。但AI技术的发展,首先冲击的就是中高等智力的人群,是逻辑性最强、错误最少的领域。今天,DeepSeek等模型,在语言艺术这一领域也表现出了惊人的学习、模仿和创作能力。看来,人类正在快速丢掉头脑的优势、思维的优势、语言的优势。
那么,我们还剩下什么?
我想,是我们的肉身。
三
古往今来的圣贤大德,并不认为人的肉身是什么好东西,总想否定、克服、超越肉身。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老子说得有理。有肉身,就有生老病死,贪嗔痴慢。感官追逐着五色、五音、五味,心指使着肢体驰骋畋猎、不停造作。这样赤条条来,从泥满身忙到雪白头,再赤条条去。周而复始,生死疲劳,好不辛苦。
为了摆脱肉身,圣贤们开始追求一种“无身”的存在状态。“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如此境界,高山仰止,甚深微妙。
凡夫俗子正好相反,执着于“有身”——贪恋肉身,在我、人、众生、寿者之间执迷不悟,在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蕴炽盛之苦当中解脱不得。
文学家,刚好处在“无身”的理想与“有身”的现实之间,执着和解脱的边缘。“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陶渊明更靠近“无身”的一端,“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的杜甫更靠近“有身”的一端。李白一手摘月,一手饮酒,时而上天,时而躺平。苏轼在放达时,可以“江海寄余生”;深情时,也会“不思量、自难忘”,同样是个“无身”与“有身”的矛盾统一体。——我们的文学,人类的文学,就在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之中生长、繁荣起来了。
现在,AI出现了。这是没有过的事情:一个没有肉身的创造者出现了。当然,它需要物质载体,需要能源和芯片,但那不是碳基的物质,在肉体的意义上,我们可以认定,它就是“无身”的。
“及吾无身,吾有何患。”AI是有资格说这句话的。它完全调和了“无身”与“有身”的矛盾,因为它根本不知道肉身是什么——致命的问题也在这里。
AI没有肉身,就没有“六根”(眼根、耳根、鼻根、舌根、身根、末根),无法接触“六尘”(色、声、香、味、触、法),不会进而产生“六识”(视、听、嗅、味、触、意),最终无从催生原创性的语言表达——这是文学的发生学。用文艺理论的语言来说,“无身”的AI,无法直接对物质世界“触景生情”,进而“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完成“感发”的艺术创造过程。
所以,在严格的意义上,AI目前所生成的文字,都不是真正的文学。因为这些文字不是从世界中“感发”出来的第一手作品,只是“第二手作品”——对人类已有语言材料进行深度学习和高度模仿的产物。“无身”的AI,它的世界不是日出月落、草长莺飞的地球,而是一片语言、逻辑和数字构成的符码图书馆。“我思故我在”,它可以“思”,因此“在”。但它只能在这个符码图书馆之中“在”。
四
现在,我们可以回到开头,回到杜甫,回到《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这首诗了。
在开头,我采取了文学欣赏最常用、最简单的方法——“知人论世”,描述了杜甫写这首诗时的历史背景、人生遭际、生活景象。不仅如此,我还带入了自己听《杜甫三章》的审美体验,在我的主观世界中,想象出了杜甫的形象。作家、作品、读者、世界,艾布拉姆斯提出的文学活动四要素,在我阅读《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的审美过程中融为了一体。
而这美妙的一切的根本前提是:杜甫拥有一具肉身。
没有这具脆弱的、经历“成住坏空”的肉身,谈什么颠沛、谈什么漂泊、谈什么“诗史”?“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还有什么动人之处?“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还有什么苍凉之感?我们投入生命去创造的诗歌、文学,还有什么价值?
肉身,是人之大限,也是人之大幸。
是文学的襁褓,也是文学的堡垒。
(作者系青年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