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爱的知识:写在哲学与文学之间》,【美】玛莎·C.努斯鲍姆著,李怡霖、于世哲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1月
自2010年北京大学出版社推出《诗性正义: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以来,玛莎·C.努斯鲍姆在中国知识界便声名鹊起,热度持续上升。近年来,中国学界更是持续译介了她的《善的脆弱性:古希腊悲剧和哲学中的运气与伦理》《功利教育批判:为什么民主需要人文教育》《政治情感:爱对于正义为何重要?》《愤怒与宽容:愤恨、大度与正义》《欲望与治疗:希腊化时期的伦理理论与实践》《女性与人类发展——能力进路的研究》等一系列作品。《爱的知识:写在哲学与文学之间》(以下简称《爱的知识》)是努斯鲍姆一部前后跨度十年的论文合集,她将其视为一项行走在哲学和文学之边界上的组织清晰且具理论正当性的事业。这部论文集不仅涉及努斯鲍姆对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及怀疑论等哲学思想的别样诠释,也涵盖了其对普鲁斯特、詹姆斯等伟大作家经典之作的精彩解读,它以极具人性的哲学目光重新审视了文学世界,以诗性的方式将爱的智慧带回了大地。
以爱的知识探寻“人应该如何生活”
“爱”从未淡出哲学家的视野,对于努斯鲍姆而言亦不例外。《爱的知识》一书便是她集中论述“爱”这一极具复杂性和多面性的情感的精彩之作。爱是什么?在努斯鲍姆看来,爱既指代一种情感,也指代一种更为复杂的生活形式,有时聚焦于情人之间的欲望之爱、浪漫之爱,有时则侧重于友爱、互惠之爱、博爱以及对国家的爱。它是一种“比其他情感更为神秘的激情”。相较于恐惧、愤怒、厌恶、嫉妒等消极情感,努斯鲍姆更为关注“同情”“爱”这两种积极情感;但相较于“同情”的偏狭性,“爱”则显得更为宽广而复杂。
爱是怎样被认识的?努斯鲍姆认为,爱不是一种危险开放的来源,而是一种与自身相当有趣的关系。她通过马赛尔对自我认识的描述所造成的错误表明:“尝试用理智的方式来把握爱是一种没有痛苦也没有爱的方式,那是一个实践上的对手,一种逃避的策略。”努斯鲍姆辩证而又精彩地强调:“爱是在爱和痛苦的经验中被掌握的。痛苦并不是某种独立的东西,它能帮助我们接触到爱;它是爱本身的组成部分。爱不是一个在心里可被观察的东西,如上帝在葛特露灵魂上看到斑点那样;它体现在爱的体验中,由爱的体验构成,其中显著地包括痛苦的体验。”情感并不是那些从我们的自然自我中以某种自然的、未经训导的方式流露出来的感受。根据努斯鲍姆的观点,“爱”实际上是一种人为构建的社会结构。她以激进的方式反对对“爱”进行科学的解释,阐明了“爱”并非只是“用知性审视心灵的知识”。通过对理智主义的批评,她强调必须重新审视另一种关于爱的知识,通过“学会投入”去阅读“爱的故事”。
如何让爱实现其公共价值,这是努斯鲍姆最为关注的核心问题。一个人应该如何生活?爱以其丰富的多样性,与好的人类生活以及与普遍的社会关怀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是怎样的?以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为出发点,努斯鲍姆在书中所选择的所有作品都以各自的方式来回答这些问题。“有瑕疵的水晶”“感知的平衡”和“爱与个体”三章都在个体之爱的语境下探讨了这个问题的相关层面。“叙事情感:贝克特的爱的系谱学”一章对读者的情感提出了质疑,而“斯蒂尔福斯的手臂”则为读者的情感提供了一种截然不同的解释,并为这些情感作为伦理生活的核心进行了辩护。在“爱的知识”一章中,努斯鲍姆更进一步提出了一种以情感印象传递的知识必须通过反思活动加以系统化和固定的方式,其对普鲁斯特关于情感认识的观念及其动机明显具有批判性;而爱的理想形象则在其对柏拉图《斐德罗篇》和安·贝蒂《学会投入》的分析中得到了充分呈现。
努斯鲍姆认为,文学而非哲学通常是“爱”这一伦理观念的最恰当的表达和陈述形式,其试图在更广泛的伦理探寻中清楚阐明文学与更为抽象的理论要素之间的关系。文学把我们置于一个有利于感知的道德立场上,它向我们展示采取这种立场在生活中会是怎样的。我们在这里看到的是没有占有欲的爱,是没有偏见的关切,是没有恐慌的参与。因此,对爱的知识与智慧的诗性探寻之卓越就在于其恰当地承担了道德责任。《爱的知识》一书也展示了努斯鲍姆从康德式的对“人应该如何生活”问题的狭隘理解走向更开阔、更丰富的理解的道路。
在哲学与文学之间架设起通约的桥梁
在努斯鲍姆看来,哲学经常把自己看作是一种超越人类的方式,一种赋予人类新的、类神的行动和依恋的方式,而她所探索的另一种哲学则是把自己看作一种属于人的和言说人性的方式。在“导论:形式与内容,哲学与文学”中,努斯鲍姆力图论证“为什么要将文学写作方式引入到哲学论述中去”的问题,她明确阐明:在追求“人类的自我理解”以及“人类能够充分地理解自我”的社会过程中,文学家的想象与修辞是必不可少的引导。“对真理的追求可以是对某种文学的特定反思”,努斯鲍姆对“爱的知识”的哲学探索即是一项与文学作品相伴随的思考工作,本书中所涉及的论题即是从与文学作品的相遇中产生并发展出来。
“假如哲学在寻求关乎我们自己的智慧,那么它就应当求助于文学。”显然,如果我们对那些起到激发作用的文学作品视而不见,那么就无法充分理解努斯鲍姆的文学思想。在《爱的知识》一书中,努斯鲍姆讨论了诸多的文学论题,涉及语言、意义、写作,但它们所处的语境如此不同,朝向的目标也如此多样,以至于有时都难以区分不同的分析论述之间如何能够相互关联。然而,在她所讨论的文本中,有一条从其哲学的驱动性关切中生发出来的概念发展线索贯穿始终。努斯鲍姆绝非传统意义上的哲学家,但她的思想不乏连贯性,遍及众多学科和思考领域的主题之间也存在着广泛的相互联系。《爱的知识》一书阐明了她对文学在一般哲学领域中的功能的看法,展现了贯穿其生涯对众多文学作品研究的大致思想轨迹。
如果没有文学,我们的生活将会怎样?努斯鲍姆在为《爱的知识》所撰写的“导论”明确地阐明,两千年前的亚里士多德早已给出了答案:我们从未活得足够充分。没有文学,我们的经验便太局限;文学扩展了我们的经验边界,让我们反思和感受那些可能因为太过遥远而难以触及的生活场景和情感体验。文学是一种对生活的延伸,既让读者接触到其从未遇到过的事件、地点、人物或问题,也为读者提供比生活中发生的许多事情更深刻、更敏锐、更精确的体验。在《诗性正义》中,努斯鲍姆就充分论证了小说等文学作品通过使人们对于异于自己的他者生活的体味与同情,扩展了那种有助于公共生活决策的想象力,其传达的核心观念是——文学想象是一个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
努斯鲍姆所选择的文本表达了她对特定问题的关注,而不是假装处理所有重要的问题。文学作品常常能以传统哲学所无法做到的方式,通过人物形象的塑造及叙事来挑战人类既有的道德信念。努斯鲍姆敏锐地指出:“只有在我们像玛吉一样用细腻且敏感的思维,透过人类生活中千丝万缕的复杂关系和偶然事件来探索爱和感知的时候,这些想法才能向我们展现它们的强烈影响。”文学是一种对生活的延伸,它通过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呈现了道德与爱之间的紧张关系。在“有瑕疵的水晶”和“细微的体察”中对《金钵记》的阐释,努斯鲍姆使詹姆斯所关切的图景变得复杂起来。这不仅是文学探究生活长度与广度的能力,而且还是这种探究能力与人物在场的结合。
尽管《爱的知识》一书在诸多方面显露出努斯鲍姆过于理想化的倾向,但不得不承认,它成功地跨越了哲学与文学的界限,巧妙地将二者融合起来。它不仅以哲学的深度剖析了爱的本质,更以文学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展现了爱的多样面貌。更关键的是,在通往“诗与真结盟”的当代路上,努斯鲍姆创造了一个新的写作场域。“这一场域既不是作为专业知识的哲学,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而是一种不再能将哲学与文学加以区分的写作,换言之,我们无法再将概念与生活经验区分开来。”(阿兰·巴迪欧,《法国哲学的历险》)诚然,努斯鲍姆对文学伦理价值的强调,并不意味着她对传统伦理学的彻底否定;她提倡在文学研究领域复兴人文主义价值的尝试,也并不意味着其试图回归传统的道德主义批评。可以说,努斯鲍姆以其理想化的姿态超越了流俗意义上对文学内容与形式的二分法,将文学的独特性纳入哲学的伦理考量之中,并在积极回应“人应该如何生活”这一问题的过程中,有效地重建了文学与世界之间的沟通桥梁,极大地拓宽了文学研究的新视界。为此,我们完全有理由对这位当代思想家及其《爱的知识》等一系列著作予以足够的重视与鉴赏。
(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