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饿兔子跳》,老晃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5年3月
□徐 刚
对于现代个体来说,网络世界的“精彩”不言而喻。当我们足不出户便能获悉世界的瞬息变化,动动手指就能与或远或近的他人及时沟通时,世界所呈现的面貌就变得格外不同了。在今天的现实生活中,网络早已不可或缺,它成了个体通往外部世界的独特窗口。在无聊琐碎的日常生活中,网络世界打开的新天地,令无数孤独寂寞的人如获至宝,它也顺理成章地成为我们逃避现实的绝妙出口。是的,在现实的交往中遭受挫折的人,总会倾向于迷恋网络,将虚拟世界当作“宇宙的中心”,视为“流奶与蜜之地”。就像老晃的长篇小说《饿兔子跳》里的阮金那样,当现实世界的人际交往变得举步维艰时,孤独的个体便不得不求助网络,转向虚拟世界,通过社交媒介获取心灵慰藉,进而排遣日常生活中那些难言的苦闷。
正如埃利亚斯在《文明的进程》中所说的,“随着人与人之间相互联系和相互依赖形式的改变,人的行为和本能情势也会在‘文明’的意义上发生改变”。网络世界大概正是改变人类交往形式的重要媒介,由此带来的,当然也是人类“文明”意义上的真正改变。《饿兔子跳》里的阮金虽比不上阮冬冬等“网生一代”对网络的依赖程度,但也同样在行为和本能情势上呈现出“网瘾”的诸多迹象。比如,无所事事的时候,她热衷于打游戏、上B站,把《海绵宝宝》当做“救命药水”,抑或是穷极无聊地使用社交软件开展恋爱游戏,小说中的社交软件“百日甜”物如其名地道尽了网络恋爱的虚幻本质。而这一切或许都是源于主人公的孤独,如小说所指出的,一场场莫名其妙的恋爱,根本不是出于“恋爱脑”,她想要的也根本不是什么爱情。而是因为“太孤独”——“你选择的人生,注定了这种孤独,孤独就是孤独,爱也是孤独……”个体的孤独感正是城市生活的典型病症。原生家庭的情感匮乏,使缺爱的女人对爱情有执着渴望,而情感个人主义者不切实际的爱情追求,更使她对所谓“一百分的爱,一百分的仰慕”有着盲目的渴求,求而不得便索性“破罐子破摔”,又将恋爱视同儿戏,以至于她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逢场作戏,“轻易地爱上过其他人”。
在现实世界里,阮金“早已经丧失了爱的勇气和能力”,于是不得不转向虚拟社交。对于有容貌焦虑的她来说,在盗用了年轻美丽的侄女阮冬冬的照片之后,“百日甜”上的恋爱游戏就变得无比顺畅了。这种自卑者的虚荣心,令她对这种恋爱游戏无比迷恋,这也导致了她的人际交往所出现的种种“失控”现象。未知的神秘感和吸引力,对于陌生人的好奇,共同推动着现代城市人的“情动”状态。
小说中,阮金在网络上与陌生男人的相遇,更接近于汪民安在《论爱欲》中所说的“作为事件的奇遇”。在汪民安看来,奇遇的独到之处在于,“它是一种更激进的相遇,是充满风险的相遇。”这类相遇“具有强烈的非法性”,它“触及和动摇了爱的法则、规范和伦理”。与此同时,这种“奇遇”也伴随着巨大的交往风险。在老晃的小说里,那些依赖网络交友软件的人,几乎无一例外都有着严重的心理问题,这更加深了城市陌生人世界的人际风险。
正如费孝通在《乡土社会》中所言,“现代社会是个陌生人组成的社会,各人不知道各人的底细”。这种不知底细的陌生感,显然意味着人际交往中未知的风险,这也是都市“陌生人社会”不同于乡村这个“熟人社会”的根本原因所在。而网络世界的匿名性,更加重了城市陌生人之间交往的神秘与危险。确实如此,网络世界在给人提供诸多便利之余,虚拟社交的风险也不言而喻。《饿兔子跳》讲述的便是虚拟世界的人际风险向现实世界溢出的完整过程。小说以消失的美人为噱头,历经探案追凶,孤岛囚禁,乃至殊死营救的戏码,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凶案悬疑类小说扣人心弦的情节魅力。然而,在精彩的故事之余,小说更多还是在思索陌生人社会,以及虚拟网络世界所蕴含的巨大风险。小说不仅提示了陌生人社会的人际风险,也提示了熟人社会的交往风险,更警示了不负责任的虚拟社交所产生的严重后果。正所谓“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很多时候人作恶的根本原因只是源于人性深处的某种“幽暗意识”。网络世界的匿名性,让无数“饥饿的兔子”“跳了起来”,虚拟和现实的界限被无情打破。小说呈现了城市的疾病、个体的孤独,以及对于孤独饮鸩止渴式的抵抗,而在此之中,我们也得以洞见个体的疯狂与情感的贪婪,以及社交媒介使用者的自恋和虚伪……
当然,小说也尖锐地叩问了现代人什么是欲望与爱?现代意义上的爱究竟意味着什么?爱自己,爱他人,还是爱世界?小说最后的情节反转,将小说缉凶悬疑的魅力推向了极致。如我们所看到的,当一切风波都烟消云散,所有的坏人都被绳之以法,转危为安的有情人也即将终成眷属的时候,故事终于解开了那个悬而未决的最后谜题:究竟是谁以“饿兔子跳”的名义发送了最初的邀请?换言之,在阮金之外,那个处心积虑“导演”了一切的家伙究竟是谁?不错,正是那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欧树,才是故事中全部悲剧的始作俑者。他利用了小说中种种危险的人际关系,有意制造了诸多“事故”,只为成全他来之不易的“爱情”。
与阮金相似的是,欧树同样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卑者。在爱情关系里,他渴望得到,更害怕失去,这种不安使得他所谓的爱变得异常扭曲和畸形。或者更确切地说,那根本就不是爱,而是自私可怜的占有欲。因为他早已做好了准备,当爱而不得时,便会毫不犹豫地毁掉这一切。令人不安的是,他事实上已经成功了。经此“磨难”之后,他和阮冬冬的爱确实得到了“升华”,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是自私的阴谋家和潜在的施暴者。小说至此,似乎只有让带着“破碎的自我”毅然踏上赎罪旅程的阮金来亲手终结这一切,才能平息网络与现实的界限“坍塌”后的巨大风险。对于阮金来说,在赎罪之余,这里同样有爱,是亲人之爱,也是真正的“他者之爱”。小说最后,这基于赎罪和爱的奋力一搏虽让人意气难平,却终究是人置身风险社会理应付出的代价。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