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参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的文艺界代表。前排左起:赵树理、马思聪、蔡楚生、柯仲平;后排左起:程砚秋、史东山、田汉、艾青、周扬、丁玲、胡风、巴金艾 丹 供图

艾青画的一幅水墨画 高 瑛 藏
一
今年3月27日,是我国诗坛泰斗艾青诞辰115周年。时光昏晓,斗转星移,放眼诗坛,人们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需要凝聚民族的诗魂,需要点亮心灵上诗的灯火。纪念艾青这位享誉海内外的伟大诗人,自然具有重要意义。
纪念艾青,让人不禁想起杜甫的一句诗“文章憎命达”,联想艾青的大半生,何曾不是风雨裹紧跋涉路。这为他认清人性中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的不同质感,提供了切身体验,为他成长为时代歌手、人民的诗人,铺就了坚实的生活基础。
翻开艾青86年人生画卷,且不说早年身陷流离战乱的岁月,大的人生磨难就有三次:
一次是艾青刚一出生,命运之神便同时为他降下厄运。艾青诞生在浙江金华畈田蒋村的一户蒋姓地主家庭里,取名海澄。按说,蒋氏小康之家得长子,当如掌上明珠。谁知母亲难产,九死一生,新生命险些夭折,方诞生人间。而迷信的父亲却轻信算命先生的江湖毒言,说孩子是父母的“克星”,为了免灾,竟把自家的新生婴儿送给同村的贫苦村妇大堰河(大叶荷)扶养。大堰河视小海澄如同亲生骨肉般疼爱,直到海澄六岁时才被家人领回去。但是对父亲,只许他叫叔叔,对母亲只能叫婶婶,这对一个幼小孩子的心灵是多大的伤害!然而,正是有了这一段童年苦难,艾青的心灵里从小便种下善良、朴实、爱的种子,一待时机成熟,自会发芽吐秀,香溢八荒。
命运对艾青的又一次磨难是1932年5月间,22岁的艾青从巴黎学习绘画回国后,经江丰介绍,在上海加入“中国左翼美术家联盟”,搞进步的“春地美术”活动,7月的一天,突然遭到当局逮捕,被判刑入狱,一直坐牢到1935年10月方得获释。这一段三年零三个月的监狱生活,对年轻的艾青犹如下了一次炼狱。他失去了人身自由,也不能再从事自己热爱的绘画,然而涵泳的真情、深刻的生活感悟,像驾驭诗神的彩车,以如泣如诉的声音歌唱,诗人进入一个创作高峰期。
这期间,艾青先后创作《透明的夜》《大堰河——我的保姆》《芦笛》《巴黎》《铁窗里》《画者的行吟》《九百个》等大量感人诗篇。每一首诗,无不是诗人心灵的呐喊,写下对于那个世界的抗争。其中,艾青写于1933年1月14日的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当时天气寒冷,被关押在上海监狱里受冻的他,透过牢房门上唯一的小洞,看到外面的雪,怎能不想起自己的保姆大堰河,由衷吟唱了:
“我是地主的儿子;/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大堰河的儿子。/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艾青经受的第三次人生磨难,是他48岁之后的21年岁月。
上世纪70年代,艾青恢复名誉,重返诗坛,带来久违的歌唱,那歌声是人们所熟悉和盼望的,依然迷人。此时的艾青,又来到一个创作的春天,迎来收获的季节。看《红旗》《镜子》,看《光的赞歌》《东方是怎样红起来的》,看《古罗马的大斗技场》《威尼斯小夜曲》,看《失去的岁月》等等。一篇篇新作,合成诗集《归来的歌》,如升起的群星,闪亮诗坛长空。此时的艾青,像开启灵感的闸,像歌唱的夜莺,即使嘶哑了喉咙,也用生命歌唱,给人以明天,给人以希望。
二
纵观艾青一路跋涉的身影,“时间顺流而下,生活逆水行舟”,坚持以大爱之心,以自由的精神为真善美放声歌唱,是艾青诗歌的精髓。诚如他在《诗论》中这样写道:“我们的诗神是驾着纯金的三轮马车。”“以同样庄严的隆隆声震响着的,就是真善美。”
赏析艾青的诗,其诗歌精神主要展现于他的五大诗歌系列中:一是追随历史脚步,把准时代脉搏,为人民而歌唱;二是以敬畏之心,为祖先留下的家园、黄土地而歌唱;三是以渴望、寻找、拥抱的情怀,为光明而歌唱;四是以仁者的浩然正气,为战士而歌唱;五是以进步的价值良知,为人类的友谊、和平而歌唱。在诗里,诗人放下一个小我,诞生一个大我。
行笔至此,我不禁想起1991年3月间,当时我担任原中华台港暨海外华文文学研究会常务副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协助会长艾青做些事。一天早饭后,我恭敬地问:“艾老,您为什么写的爱情诗这么少?”艾青对我说:“个人的那点小感情有什么好写的,一名真正的诗人,要想着人民在想什么,做人民的代言人,写人民的真感情,诗人要坚持说真话。”艾青的身影,不正是中国诗坛一座高大的山峰吗?艾青的一句话,为我以后的诗歌创作道路标定了方向。拜读艾青的诗,犹如地心里的热,大海涌来波涛声。
中国全面抗战爆发后不久,艾青一路吟唱,为时代打下鲜活的史诗印记。1937年12月28日夜间,辗转、流落于武汉的艾青,面对大片国土沦陷,这样唱道: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中国的苦痛与灾难/像这雪夜一样广阔而又漫长呀!”
“中国/我的在没有灯光的晚上/所写的无力的诗句/能给你些许的温暖么?”
1938年4月,艾青以太阳为意象,歌唱抗战的前途和希望,歌唱光明。诗人在《向太阳》一诗中,倾情写道:
“太阳比一切都美丽”“今天/我听见/太阳对我说/‘向我来/从今天/你应该快乐些呵……’”“太阳召回了我的童年了”
1938年11月17日,艾青在《我爱这土地》一诗中,这样泣诉:
“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新中国成立后,艾青的人生同样献给了时代,有诗为证:
1954年7月25日,诗人借助《礁石》意象,歌唱勇敢与顽强:
“他的脸上和身上/像刀砍过的一样/但他依然站在那里/含着微笑,看着海洋……”
1979年5月21日,艾青写于波恩的《墙》,这样感叹:
“一堵墙,像一把刀/把一个城市切成两片”“再高、再厚、再长”“又怎能阻挡/天上的云彩、风、雨和阳光?”
艾青的诗是生活真情的时代宠儿,其美学思维尤为注重形象美,塑造诗的心灵容貌;散文美,构建诗的独爱寓所;意境美,明亮诗魂的眼睛;虚实美,演化诗的奇妙,共育新诗肌理,催生新诗迷人魅力、情感精灵。这是艾青诗歌独有的朴实与华贵。
三
记得1991年6月间,多日苦想形象思维真谛的我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又拜读艾青《礁石》的时候,无意间,眼前顿时一亮:噢!形象思维不正是像“礁石”那样的品格,任凭风浪击打,也“含着微笑,看着海洋”吗?是借用形象表达自己的感情呀!一时间,那雷、那雨、那夜,似乎全活了,都带着感情来到我跟前,与我神交谈心,天地万物原来是朋友一家人。于是,我怀着悟道的激动心情,很快写出一篇《谈艾青诗的艺术形象》的论文来,大字稿纸抄好后,傍晚送请艾青审阅。
第二天早上,我陪同艾青用餐时,见他老人家把那篇文章带到餐厅来,交给我时说:“你呀!终于悟出诗的真谛了。”稍许,艾青又问我:“你知道形象从哪里来吗?”不待我回答,艾青又对我说:“嘿嘿!形象从联想和想象中来。”这是艾青对我关于诗的开悟点津,醍醐灌顶般的传道箴言,令我终生受益。
1996年5月5日,艾青仙逝于北京协和医院,京华细雨披白纱,诗魂院子里的玉兰似也哭泣,呜呼!诗魂归去人心里。我从艾青遗体火化后的炉膛里,收全他老人家的全部骨灰,犹如收起诗魂的舍利,双手捧出。自此,我便沿着艾青的诗歌创作道路,一直走到今天,走向远方……
艾青的诗,是当代中华诗坛的丰碑,是人们精神家园的瑰宝,早已超越国界,超越时空,超越种族,为人类共享,将千古传颂。人间要好诗,听,诗魂还在歌唱,灯火依然闪烁!
(作者系诗人、作家、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