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网络作家的成长之路

罗先海：您的笔名叫“极品妖孽”，当时怎么会想到用这个笔名？

极品妖孽：因为初高中时看了很多网文，里面会形容一个人很“妖孽”，我当时年轻，又心高气傲，所以就取一个自认为很炫酷的笔名。

罗先海：这很能代表您当时的心态。您在十六七岁时已经对写作产生兴趣，能谈谈当时的情况吗？

极品妖孽：我初中时已经对写作有兴趣了，上高中后，就有了创作的念头。当时比较叛逆，对学习不感兴趣，父母经常为此焦虑。当时网络文学的口碑不像现在这样好，他们会觉得在网上发表文章像诈骗，所以家庭阻力其实不小。幸好我运气不错，写第一本书时，碰到很好的编辑，有了一些经济收益。家人看到收益后，就觉得写网文哪怕只当作一个爱好，也是一项不错的技能，也就没那么担心了。

罗先海：选择成为作家各有各的原因，但从小爱阅读是大家的共通点。您刚刚也谈到读过很多网络小说。能不能谈谈您走上网络文学创作之前的阅读情况？

极品妖孽：我初一时第一次看网络小说，发现这些天马行空的书，跟之前接触的完全不一样。早期大家都看《哈利·波特》，我却觉得网文虽然遣词造句不那么优美，但那些天马行空的想象和宏大的场面给予了我极大的震撼。还记得当时看辰东的《神墓》，主角突然从一个神魔陵园里复活过来，那里埋葬的都是各路神明。他的另一部作品《遮天》，开篇写当时中国航天员和美国航天员在太空中执行任务，发现从宇宙深处飘来了九头龙狮，龙狮拉着一具铜棺。那种扑面而来的画面感，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阅读体验。

罗先海：您创作的第一部作品《吞噬永恒》，一写就是400多万字，对当时只有十六七岁的您来说是否具有挑战性？创作过程中最棘手的事是什么？

极品妖孽：遇到过一些挑战，但没有创作上的挑战，因为我还是懂一些基本的技术手法，创作上就跟着感觉走，但遇到了市场的挑战。我记得这本书写到100多万字时恰逢网站稿费涨价，涨到千字20元。但是编辑跟我说这本书写完可能也就千字20元的水准，建议我开新书。这是我第一次写书，还是想坚持写完，于是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读者，读者知道后就开始疯狂打赏。后来这本书的收益一下子涨到千字100元甚至更高。最后写到200多万字时，因为某些原因网站被关停数月，导致读者流失严重。第一本书在巅峰期时遇到这种事，所受的影响还挺大。

创作者最大的难题在于心态

罗先海：一书封神后，您在创作上偶有笔力难以支撑的感觉，所以您在创作之余也会去阅读。能不能谈谈您走上网文创作之后的阅读情况？

极品妖孽：目前为止还是以网文阅读为主。我自己更想了解哲学和历史，这对创作玄幻有很大帮助。读哲学会产生一些思考，更有助于去完善创作中的新世界。如刘慈欣的《三体》对我触动就挺大，他提出的黑暗森林，我在创作玄幻小说时也会思考，仙界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以前小说里的强者可以毁天灭地，但是那些强者要是没有束缚的话，为什么会有平民的存在？我觉得这是目前很多玄幻小说要去解决的问题。很多作者创作初期还是特别注重剧情，没有去想过这些问题，但是随着创作经验的积累，至少于我而言就会不可避免地想到这些问题。玄幻创作其实是一条很难的路，如果创作的时候不去想太多，可能还容易获得读者的认可，反而当你开始多想的时候，就会出现笔力难以支撑的现象，发现写出来东西有点四不像。

罗先海：创作过程中确实会遇到这种相互抵触、相互干扰的情况，既要得到市场认可获取经济效益，也要兼顾主流期待、作品口碑和社会责任。

极品妖孽：这样创作难度就会非常大。在这个过程中甚至不少成名作家都会慢慢消失，这是件很残酷的事情。我觉得到了一定创作阶段后，可能以一种“佛系”的心态去创作会更好。当市场期待较高，或经济期望值过大，反而会被反噬。现在的网文市场有一点好，很多品牌网站还是愿意给一个保底，解决作者的后顾之忧。虽然我们倡导要保持创作初心，但如果饭都吃不上的话也不太现实，这就是商业化带来的一大好处。

罗先海：您在“超长篇”写作过程中，会不会提前做一些详细的准备和规划？如何在创作过程中保证清晰的逻辑和思路？

极品妖孽：会做粗略的大纲。我没办法在写第一百万字时就考虑到五百万字以后的情况，我只是先做一些基本架构和世界观的设定。把这些基础架构做好以后，再设计主线，等写到具体内容时再去做一些细纲。其实创作中最大的考验在于写作节奏，往往刚开一本新书时我会保持一种飞快的创作节奏，写到后面，心态就会发生变化，可能跟前面的节奏不一样了。其实很多读者是被某种节奏吸引，一旦这种节奏发生变化，就会感觉作品越来越不好看了，这是对作者最大的考验。

罗先海：解决这些问题会很困难吗？

极品妖孽：解决方法是有的，但不知道效果怎样。比如一本书写了一年，成绩还不错，这时有些读者会提意见说感觉跟前面不一样了，于是作者就会换一种新的思路。但这种新思路读者最后是否买账，是无法确定的，只有等到作者写到那一刻才会知道答案。我以前也尝试过一些新写法，有的读者很满意，有的读者不满意，所以作者要有自己的判断。有些读者提意见时，可能确实是这段时间的写作节奏乱了，出了问题，让读者产生了审美疲劳，作者需要考虑在接下来的创作中注入一些新东西。

罗先海：您谈到的这些其实也是心态问题。创作者最主要的考虑其实是如何把作品写好，把好的故事落地。在创作的过程中，到底应该完全按照自己的思路走，还是交给读者和市场去评论？

极品妖孽：网文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在于新书公布后，如果前几章不够吸引人，就未必有读者读。所以写书，一上来就要面临第一道考验——读者愿不愿意看？大量的作品读者都不愿意评价，就打个差评。如果说找一些成功的作者来指点，每个人的创作想法又不一样，吸收太多人的创作思路，可能会更迷茫，甚至觉得不会创作了。为什么说要保持创作初心，既然选择了自己要走什么方向，就要很平静地去向这个方向持续推进。

打破网络与现实的壁垒

罗先海：从《吞噬永恒》《绝世战魂》到《一仙独尊》，您的创作都是聚焦仙侠或玄幻。以后还会一直持续在这个领域深耕吗？有没有想过创作现实题材网络小说？

极品妖孽：这些年其实也接触过其他领域，但是创作新题材难度非常大。玄幻和仙侠可以带入一些哲学思考，而现实题材很考验一个人的阅历，对职业素养的要求非常高。比如作者没有从事过医生职业，却要写一篇医生题材的文章，那可能要下苦功去了解和阅读相关材料。现实题材创作对我来说难度大一些，最大的难点在于人气和作品内涵的结合上。

罗先海：您写了这么多年的仙侠玄幻网络小说，您觉得仙侠和玄幻也可以观照现实吗？

极品妖孽：说实话，还是要根据现实情况来构架网络世界，完全脱离现实可能没法达到更高层次。本质上还是以人类文化史上曾经出现的哲学思想为根基，创作中也想传递一些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和元素，但怎样将其与网文的趣味性相结合，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这几年的历史书籍里，《明朝那些事儿》通过运用一些特殊的创作手法，引起了极大反响。我觉得从它的内核、精美程度来看，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但从创意和手法上来说，它应该站在了一定高度。

罗先海：确实。既要把网络文学曾经野蛮生长的那些技巧延续下来，也要规范和引导其航向，结合传统和现实做一些创新性的转化工作，提升网络文学的整体内核。我发现您在鲁迅文学院学习的时候，意识到了作为一个网络作家的社会责任感，能不能谈一谈网络作家或者网络文学的社会责任问题？

极品妖孽：我不否认在创作一本书的时候，会考虑其经济价值。但在网文界，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你写的书敢不敢拿给你的下一辈看？敢不敢拿给你的父母看？”网络文学确实会在不知不觉间对人产生影响，所以我们还是要不断倡导去写正能量的作品。纵观世界上具备广泛影响力的作品，其内核都是很正的，没有一部歪门邪道的作品可以经久不衰。网文作家应该要认识到，自己所写作品真想取得巨大人气和成就，内核一定要是正能量的。网文是非常包容开放的，一些注水文可以获得成绩，但真正想要大火的网文，一定得经得起推敲，引起读者共鸣。

新时代网络文学如何“激流勇进”

罗先海：目前短视频正在飞速崛起，您怎么看待这种现象？您觉得这种变化对网文行业会产生哪些影响？

极品妖孽：随着技术发展，文字和影视的结合会更加密切。技术、内容形态、商业模式的变化是最关键的。比如今天写的东西，可能下个月就被转换为影视，以前是达不到这种高效转化的。但现在只要市场足够大，作品也就足够多。我觉得它可能会肩负着中华文化传播的重要一环，这是我为什么对微短剧感兴趣。当然现在微短剧跟网文的结合度也非常高，大量微短剧也是根据网文作品改编的。我所讲的还只是影视，现在AI不是已经可以一键生图了吗？换句话说，技术经过这几年的发展，可能会达到输入一个大纲，就可以生成一集动画的程度。如果现在要将小说改编成动画，基本流程是先创作剧本，再建模，做底稿。我目前了解到的筹备期就需要半年到一年，甚至一年多。但当技术发展后，会把流程极大优化。文字的阅读天然是有限的，真人、3D和二次元形象更好传播，现在网文行业已经开始高度关注影视行业。

罗先海：这些变化是慢慢随着技术的更迭而发生的，并没有出现一种断裂式的变化，而是在潜移默化中受到影响。不过，网络文学的发展也到了一个关键时期，如果不正视这个问题，就有可能受到新兴行业的冲击。

极品妖孽：文学是永远不会消亡的，但它的存在形式、生产方式、市场份额可能会变。当然，经典名著永远会以纸质形式留存，因为有些知识真的只能通过纸媒获取。但从娱乐性而言，我觉得网络文学与影视行业的结合度会非常高。不过网文一直面临的问题就是每年产出的内容太多，转化太少。如果我们可以打开海外市场，以庞大的作者体量来说，可能到处都会见到各式各样的中国网文，甚至可以根据海外当地的特色，在网文创作中与中华文化相结合。

罗先海：“出海”这个问题，是不是也可看成网络文学未来发展的一个重要策略？

极品妖孽：我觉得是必然的。虽然我们有些经典名著被翻译到外国，我们向外输出的文化内容其实不多。文化的核心还是在于传播，我一直认为文化输出是跟国家实力相挂钩的，如果国家的整体综合实力不强，在世界上的影响力不够，便很难去传播本国文化。现在中国已经到了一个影响力非常大的时期，所以中华文化传播迎来了一个很好的时机。

罗先海：这可能也跟网络文学本身的属性、商业价值和特点有关系，必须要走到这个层面才能够带活整个产业的发展，如果不能得到转化，影响力还是有限的，但未来可期。希望通过你们这一代网络作家的奋斗，给未来更多的年轻人提供更好的成长空间。

极品妖孽：这也是我们的一个期许。网络文学的核心还是在于作品，我们也得想办法尽量创作一些有影响力、能够经久流传的作品。

［作者系湖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本文为湖南省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湖南网络文学口述资料搜集、整理与研究》（21ZDB004）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