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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与印迹 □任茂谷 2025年05月19日 来源:文艺报

棉花给我最早的记忆,是一颗糖的褒奖和一场痛打,以及留在身上的终生印记。

7岁那年的初冬,全村进入冬闲,我还在想着到哪儿搜捡一些能吃能用的东西。有一天,我到生产队那块被羊群啃过多遍的棉花地,搜摘干枝上吊着的没有开花的死桃子。运气真好,我在一个背阴的角落,发现了一小片晚长的棉花,干枝上果真吊有不少包得紧紧的死桃子。摘了半篮子,我连蹦带跳提回家。我妈看见高兴坏了,奖给我一颗小米粒大的糖,特别甜,放进嘴里就没了,但甜味让唾沫不停地冒泡泡,咽进肚子里持续膨胀,放大到全部神经,让本来跑累的腿脚又欢蹦乱跳。我兴奋地去找隔壁邻居——我的死党秋富,一起下河滩打侧侧,就是城里人说的滑冰。秋富比我大一岁,个子比我矮,胆子也比我小。

河里有个小水潭,刚封冻,冰是透明的,能看见水里没有睡过去的蛤蟆在蹬腿游泳。我俩踩上去,冰嘎巴作响。秋富退回去了,我大着胆子滑起来。薄冰贴着水面晃动,晃晃悠悠的,特别好玩。我滑了一圈,没事儿。第二圈滑到中间、快要回到边上时,突然一声脆响,冰破了,我哗啦掉进水里。唾沫里的甜泡泡顿时消失,我惊慌起来。好在水潭不太深,我已学会几下狗刨,连滚带爬上了岸,可棉衣棉裤都湿了。趁太阳还在,我们找了一个避风湾,点起一堆火烤衣服。秋富帮着加柴草,我转着身子烤,好不容易烤到半干时,左腿胯部冒起了烟——棉裤着火了。棉花着火,扑打不顶用,火哗哗烧到肉,我痛得倒地打滚。棉裤上的火压不灭,还有扩大之势,情急之下,我只能滚进水里。火灭了,我也成了一条冻狗。棉裤的左腿胯部被烧了一个巴掌大的透肉的洞,我硬着头皮回到家,接受了我爹的一场痛打。

我爹收手后,我妈把我扒光塞进被子里,翻箱倒柜找棉花要给我补棉裤。她坐在炕沿上,叹着气翻看棉被。我看她想拆开被角掏一把棉花出来,可被子太薄,掏掉一把,就不好再摊匀。她犹豫了好一阵,放下被子,下地去剥我摘回来的死桃子。

她把死桃子一个一个敲开,撕出里面僵硬的白絮,用擀面杖锤打了一夜。直到天亮,那些白絮也没有像好棉花一样暄起来。早晨太阳出来了,她只好拿出一部分,勉强给我补进棉裤里,里外各打了一层补丁。这些没有成熟的棉丝原本不是单独用的,就像幼儿没有学会独立生活,它能干什么用呢?夏天拆洗被子时,被里被面洗干净,里面的旧棉花放在太阳下晒两天,为省弹棉花的钱,我妈便会用手一点一点撕松撕软撕暄,把这些没有长成的棉丝续进去,混在一起,增加被子的厚度;或者在纺线时,混到好棉花里一起纺,这样也不太影响棉线的韧性。因此,单独将它们补进棉裤里,不几天就滑漏到不知哪儿去了,原来的那个大洞只剩两层补丁布。

那年冬天格外冷,风格外硬,绕着没有棉花的空洞,刀子一样旋进去,在我的左腿胯上剜削。整个冬天,我觉得那个地方贴了一块厚厚的冰,开春脱掉棉裤,冰凉的感觉还留在肉上。那块皮肤变成了紫黑色,像胎记一样,随着我的长大而长大,随着我的变老,颜色变深,成为一块巴掌大的茄子皮。

这块黑色的印迹伴我终生,犹如蜘蛛吐丝,连着一根细细的棉线。线头做成的捻子,穿过煤油灯乌黑油亮的尖嘴,燃起一粒黄豆大的光苗。红黄交替的灯光定格了我的童年,微弱而幽深,摇曳在记忆里。

童年的光苗,在我心里不停地放大,照耀我沿着书籍的小路,登上一个个知识的台阶。前面的路没有止境,一座座高山还在远方,那粒小小的光苗,放大到光芒万丈,贯通天地,照亮白天和黑夜。我心里的棉花变成了满天的白云,于是想找到很多书籍,探寻这种洁白温暖的物质背后的秘密。

我到新疆那一年的秋天,有同事买了当年的新棉花,加工成网套寄给老家的亲戚。我后来也给老家寄新棉花、新网套、新棉布。老家亲戚中有人结婚,用新疆网套做被子,用新疆棉布做被里子,参加婚礼的宾客都很是羡慕。

我生活在新疆,总能看到大片的棉田。秋收季节,地上的棉花比天上的白云还多。洒在新疆的阳光,似乎含有特殊的金色质地,照耀的时间更长,更有利于植物的生长。新疆的夏季,日照充足,最长时一天在16小时以上,农作物能充分吸收阳光的热量。昼夜温差大,白天光合作用充分,晚上气温降低抑制养分流失,果实会储存更多的能量。降雨少,气候干燥,产出的棉花有更好的品质,纤维的丝光特性、柔韧度极好。

新疆是中国最早的棉花种植区之一,种植历史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塔里木盆地和吐鲁番—哈密盆地很早就广种棉花。20世纪50年代后,天山北坡的玛纳斯河流域突破了北纬44度不产棉的气候瓶颈,引入早熟的陆地棉优良品种,由此形成了新疆三大棉花生产区。90年代之后,中国传统的三大棉区中,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两大棉区的种植面积逐年下降,棉花生产的重点区域向新疆转移。新疆棉花的种植面积逐年扩大,种植水平提高,产量成倍增长,成为中国乃至全世界最大、最集中的优质棉花种植区。

我与童年好友秋富联系,告诉他新疆棉花的种种奇迹,几次动员他来新疆承包土地,种植棉花。他早已离开家乡,在晋南安居乐业,颇为动心。

如今在新疆,棉花无处不在。因为太常见,我差点儿忘了棉花是植物界的一个奇迹。我穿着棉花纺织的衣物,睡觉盖着棉被,把孩子裹在纯棉织物的襁褓里,花着棉花制成的人民币,过着看似理所当然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一个问题突然浮现心中:假如没有棉花,我们的生活将会怎样?没有棉花,我睡觉的床上可能会铺皮毛或麦草,我可能得穿羊毛、亚麻或丝绸衣服。这些东西或是不好清洗,或是价格高昂,实在不如棉花能深入寻常百姓家中。

我常去田里观察棉花的生长。大片大片的棉花地中,一棵棵棉花站成无边的矩阵,齐整而强大。一粒种子,经过精选、脱绒等层层磨炼后,种在地里,发芽出土,平展出两片肾形的子叶,而后拔茎长出手掌状的真叶。真叶长成长短不一的裂片,裂口连着叶掌,很像人的手,托举着一层一层生长。主茎直立,快速长高,从叶腋处分化出叶枝和果枝。叶枝是营养枝,通常只长2到4枝,就像家庭里的大孩子,维护主茎长出果枝。果枝一旦长出,叶枝就会被整枝打掉,把营养省下留给果枝。每枝果枝会有多个果节,果节上生出蕾,开花结铃。棉株成熟时,会有8至10枝果枝,长成塔形、筒形和倒塔形,像一个结构完美的家庭。

棉花是由种子生产纤维的植物。它从种子萌芽,发根、增叶、长茎、分枝,完成营养器官的生长,而后现蕾、开花、结铃、吐絮,完成生殖器官的发育,直到种子及纤维成熟,完成生命史。它有极强的生存能力,主根最多能深入地下2米,各级侧根和众多的根毛组成倒圆锥形的强大根系,吸收土壤深层的水分。棉花竭尽植物生长的奇迹,以庄稼的高度,长出如树般繁密的支撑;以细密的柔软,对抗寒冷;以纯粹的白,供人间印染无限可心的色彩。

大片的棉田地如同大地的棉被,又如水意葱茏的青色湖泊,给新疆土地铺陈出水乡的柔美。夏季开花时节,花娇嫩富丽,仿若仙子美幻无比的霓裳;秋天成熟时,白棉映衬蓝天,让天上的吉祥降临人间。

棉花改变着新疆大地,人们为棉花更多更好地盛开而不停忙碌着。汗水,智慧,当下,未来……每一天,每一年,每一块土地,这里的人们总在不断创造着人间的奇迹。

以前每次看到棉花,我都会下意识地去摸身体上童年留下的那块印迹。而现在,看着棉花,我总会为新疆有这么多的棉花高兴,为种植棉花的人感动,为这里的美好生活而欢欣鼓舞。为新疆的棉花写一本书吧,我对自己说,我想在这片土地上孜孜不倦地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