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阳光刺眼，同含羞草叶锯般轻轻刮擦路晨的视线。微风如琴手，将镜湖碧蓝的湖面拨出一道道细褶。湖水中央，浮动着一片沙金般细闪的光点。盯着看久了，这些光点像被注入了生命，争先恐后地从湖面脱离，狠狠灼烫路晨的视网膜。

路晨侧过头，揉了揉眼睛。不远处的亭子里，几个妇女正聚在一起聊天；近处的草坪上，歪歪斜斜地躺着三四个睡觉的年轻男女。路晨的目光从草坪再度转移到镜湖，湖水很蓝，那片光点依然闪耀，但路晨的心却一点点沉坠下去——今天本是个特殊的日子，可她注定要毫无波澜地度过这一天，以及之后的每一天。

路晨苦笑了一下，口袋里突然传出一声震动。

“往回走，穿过亭子，去花园中央的喷泉，有惊喜。”

信息来自一串陌生号码，但发送短信的人明显知道路晨所在的位置。路晨熄掉手机屏，向四处张望，试图寻找短信的发送者，却一无所获。

是谁发的信息？发信息的目的又是什么？路晨的眉头蹙了起来。对此刻的她而言，面前有两项选择：一是忽视短信的内容；二是顺着提示，找到发送短信的人。镜湖的波光在路晨眼底粼粼跃动，她的思绪随着碧蓝的湖水漫溯开来，直抵内心深处的暗礁——在博拉育幼院生活的日子里，兰茜嬷嬷手写的字条是一束束光。这些饱含爱与鼓励的字条常常从床头、桌洞和笔盒里不经意冒出，拂扫路晨心间的阴云。兰茜嬷嬷去世后，路晨再也没有收到这种富有惊喜感的字条，生活被收束成一条长河，有好几次，她都感觉自己已触及尽头。看到陌生短信的那一刻，路晨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恶作剧，而是深深的诧异。她不敢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竟还会有人用这样的方式接近她。

“你是谁？”路晨一边往喷泉的方位走，一边打字回复。

“我叫黎迦。”一个陌生的名字跃入视线。

“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给我发信息？”

“等下你就知道了。”

黎迦没有正面回答，但路晨的好奇心已被挑起，她穿过亭子，沿着小径，直直走向花园中心的喷泉。阳光之下，喷泉的水丝幻化为绵绵不绝的香雾，从女神像飘逸的裙摆下溢出，溅至底部的天使群像。路晨清楚地记得，博拉育幼院的后花园也有一座天使喷泉，那座喷泉未经修缮，终年无水，已然残破。无聊时，她喜欢上那儿去，观察喷泉底座姿态各异却神色统一的天使像。每当她伸手抚摸天使像嘴角的笑弧，同时也会感觉到大理石特有的凉意。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甜美和冰冷能够共存于一物。

“找到女神右手边的天使像，天使手中有惊喜。”路晨怔愣之际，手机再次传出震动。路晨走到短信所指的那尊天使像边上，发现天使手中攒着一张金纸。路晨取出金纸，展开，是一张门票。

“镜湖游乐园欢迎您，凭此票可以体验园内任何项目。”路晨刚阅读完门票上的说明，便收到黎迦发来的游乐园定位。

“你在游乐园吗？”路晨问道。

“来吧。”黎迦回复。

路晨顺着导航提示，朝游乐园走去。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不排斥黎迦的短信。

“我到游乐园了，你在哪？”

“旋转木马。”

路晨攥紧手机，走向旋转木马所在的区域，搜寻了一圈，并未发现任何疑似黎迦的人。

“我到了，你在哪？”

“枣红色木马。”信息发来的瞬间，一匹枣红色木马随着渐熄的乐声停到路晨身边。路晨看了眼手机，又看了眼木马，最终还是选择骑上马背。欢快的歌声响起，木马立刻上下耸动起来。路晨感觉自己像是漂流在大海之上，身体被一波又一波海浪抬高又放空。暖风轻扫过路晨的脸颊，路晨想起学生时代写的作文，里头提到如果来游乐园玩耍，第一个体验的项目必须得是旋转木马。“木马在旋转，好像幸福一直在我身边循环。”老师给这句话画了波浪线，也给作文打了高分。那篇作文的题目是什么呢？好像是叫《我的愿望》。

从木马上下来，黎迦仍然没有露面，只是发来信息说见面地点改至“云霄飞车”。等路晨坐完云霄飞车，黎迦又说见面地点改至“海盗船”。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关于我的事？我要立刻见到你。”如果说前两个地点都是巧合的话，看到第三个地点“海盗船”时，路晨实在无法再自我欺骗下去。黎迦罗列的几个项目点，完全是按照路晨作文中写的游乐园游览顺序展开的，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最后一个地点应该是……

“摩天轮。相信我，这是最后一次了。摩天轮升到最高点的时候，我会出现。”

路晨深吸了一口气，此时此刻，她已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一步步地捱到摩天轮的入口，在检票员的帮助下坐进红色座舱。摩天轮慢慢转动，路晨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她觉得自己好像疯了，明明座舱中只有她一个人，但她却无端期盼着另一个人突然出现。

“你在哪？”座舱慢慢升高，距离地面越来越远，路晨打字的手指开始颤抖。

“我一直在你身边。”

看到这条消息时，路晨的眼睛倏地瞪大，她向四处张望，嘴角随即旋出一丝苦涩的笑。所有的期盼在瞬间化为泡沫，路晨靠在座椅上，长叹了一口气。

座舱继续升高，天空逐渐取代了建筑物的边边角角。忽然，路晨的呼吸窒住了，她在密闭的座舱内感受到了风流动的气息——丝丝缕缕的风，不断吹拂她两侧的刘海，像有人在耳边温柔吐息。日光夕照，座舱玻璃外的世界被深浅不一的粉紫包裹，层层云彩铺排在天边，像等待神祇降临的万千天兵。

所有的喧嚣隐匿，世界在瞬间安静。

路晨的目光缓缓下移，游乐园的全貌展现在她眼前，大大小小的建筑平铺开来，像颜色鲜妍的糖块。游乐园附近，镜湖如一块蓝色玛瑙静栖在草树之间，有人在绕湖散步，有人在湖边跳广场舞，还有人正在遛狗。就在下午，路晨还觉得自己不可能融入人群，孤独或将永远陪伴自己，但此时此刻，她心中忽地生出了几分犹疑。路晨的手贴着玻璃舱门抚过，或许这一天过后，她身上有什么东西会发生改变。

“生日快乐，路晨。”

过往近二十年，路晨从未告诉别人她的生日，但从黎迦那里收到这份祝福，路晨并不觉得意外。

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

路晨不记得在哪部作品中看过这段文字，此时此刻这句话像神谕般浮于她的脑海。路晨不再纠结黎迦的身份，她心中已有一个大胆的答案。

“谢谢你，黎迦。”

谢谢你，路晨。

座舱的门被从外打开，路晨望着那个狭小的出口，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充满风一般的力量。

*引自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