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坨泥巴掼在陶轮机转盘上,秦文明踩下开关踏板,和地面齐平的转盘匀速转动,他躬下腰身,双手分内外朝泥土用力,泥土就旋转着升高,升高,再升高,一个漂亮的泥坯出现……拉坯成器像一场魔术表演,优雅漂亮。
照相的人群静静地围在四周,庄重得像害怕吹口气陶坯就会坍塌损毁一样。最后的步骤是用一个半圆形钢镚子把陶坯和转盘割离,待到转盘停下来,再轻轻地端起泥坯挪开。秦师傅一共做了三个陶器,第一个是腌菜罐,第二个是烛台,第三个是更小的烤茶罐。三次观摩,直接把我多年来在影视中、在网络碎片里积攒的所有对陶艺的印象彻底覆盖。秦师傅很豪气,他说:“喜欢的可以试试手,玩玩泥巴。”有人雀跃,但由于双手配合不够或是力度的原因,总是不成型,甚至泥巴飞溅,惹得一场欢笑。秦师傅也平和地笑道:“不要紧,不要紧,泥巴收拢放回去还可以用。”
三个拉好的泥坯水灵灵地一字排开,等待入窑煅烧。我看着这几件素朴的泥土艺术,思绪翻飞,遥想它们将盛下的人间烟火:一排腌菜罐摆在木楼梯下边,发酵的时候,咕嘟响一声,把罐盖子吹得倾斜一下身子,那一排土陶罐子里,不间断地捞出腌菜、豆瓣、水豆豉、腌豆腐、腌辣椒等;在沿口上支上蜡烛是烛台,注入煤油豆油,加一个灯芯,这个烛台就化身一盏油灯;火塘里,一个烤茶罐烧得通红,端着罐脖子上的铁线牵襻钳出,噗,一倒进水就沸腾着溢出来,飘浮一缕浓浓白气,飘浮一缕淡淡茶香……
“秦师傅,你担不担心自己的手艺失传?”有人打趣道。
“当然了,祖宗留下来,传了二十几代的手艺,如果真断在我们手上,那咋个行!”他说,自己这一辈三个堂兄弟都师从一个伯父,现在,村里就三个人还烧陶,当真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徒弟。他有些沮丧,烧陶难学还辛苦,村子里的人大部分都走打工的路子。
天气阴沉,疑似一场雨将至,秦师傅说:“我们先去看看龙窑,之后再回家里看。”
穿过一个山谷,来到村东头的山坡上,我们此刻站在龙窑前。
龙头低垂,是石头垒砌的一眼老虎灶,灶膛是斑驳的土红色,龙身子沿着山势匍匐着笔直朝上,造型像一个倒置的U型槽,高两米,宽三米,龙尾巴(烟囱)竖立起来,像要翘到天上,又像是即将随着龙头遁地。
龙窑36米长,坡度25度,有5个装生坯的入口,36个火口;装进去三到五千件毛坯,封闭5个入口,在火口插进去粗细均匀的花柴后点火,先点燃龙头柴火,当灶膛火温度达到1200度时,第一个火口花柴燃烧,接着第二个燃烧,直到36个火口全部燃烧。想象一下,待到夜晚,那龙尾巴和火口里着37缕青烟,在夜空里炸裂串串火星,煅烧的陶坯圆滚滚的肚腹里也装满烟火,烟火叠加,烟火闪耀,这该是怎样一种别致的美丽?
明朝洪武年间,姓罗的旗官带领乡邻宗族完成龙窑筑砌,祭祀祷告之后点火,两吨柴燃尽,开窑之时一定锣鼓喧天,窑场欢天喜地,烧窑的汉子脸膛红润,孩子跑来跑去,翻捡出自己塞在某个缸罐里的小鸭子或者一个口哨,就有那哨声响彻夜空。
数百年岁月里,龙窑不断破损,不断修补,一年又一年,数不清批次的土陶被制造和生产,走进千家万户,也成就了罗旗屯缸罐村的名声。岁月星空,就收藏这样的场景:民国时期,牟定人走夷方(到滇西一带做手艺),马帮驮着大小陶罐,走过村庄,领头人就和当地村民沟通交流,用陶罐换回蔬菜粮食,露宿的夜晚,燃起一缕缕慰藉乡愁的炊烟;20世纪80年代,窑厂因为牟定食品厂腌制油腐乳需要,创烧出大肚广口一公斤和五公斤容量的上釉陶罐,口环处有两个猫耳朵一样系细绳的小环,被称作大肚子罐;也烧制出半尺高,上下一样粗细,称作筷子罐的土陶。
酒缸、水缸、腌菜缸、杯盘碗盏盆,在岁月中变迁,陶瓷、水泥、玻璃、铁器,廉价实用,土陶隐退,替代品肆意招摇。本世纪最初几年里,几乎所有手工业从业者都学会了一个词语:机器化标准化生产。
龙窑遮挡风雨的水泥瓦屋面已经显出破败。这个屋面一定也走过茅草泥瓦木头砖块变换替代的过程,如果还继续,屋面也必然换成钢屋架和彩钢瓦。猫身钻进龙窑,凝望穹隆,遥想那些千百数次的淬火,遥想那些“泥与火”烙印的美艳时光,定然被斑驳的泥土收藏,定然被浩瀚的星空照亮。
天气闷热,预想的一场雨没有落下,折返的时候我们兜了一个圈,走过一个水坝,有七八处宽窄不一的瓦房,说是公房,也不知经历多少年代,一直都是服务于烧窑,现在空置了。水坝靠近村庄的这一边有一个长廊,一群村民正在纳凉聊天,看见一群背相机的人走过,也不惊诧,反而邀请我们一起纳凉。有人传烟,大家很快就相熟起来。话题很自然地聊到做陶和烧窑。
“六七十年代的窑厂那是真风光,接连着烧,连凉窑都只挤得出一天时间。到坝边公房来拉运缸罐的马车和骡子、毛驴挤满了村子,毛驴‘嗯啊,嗯啊’地叫呀,听着也格外亲切。”一个大妈说,自己在背土小组,负责到后山挖和背回来白色黏土,一个说自己背柴火和背窑(出窑),说的时候,她脸上有骄傲和神往表情。
有个大爷却是叹了口气,些许遗憾地说:“16岁的时候不懂事,学做大缸,学两年没有学会。又或许为挽回些脸面,接着说,好几个都只学了个半罐(半途),唉,难学着呢。”
我们与他们聊着,听着,在他们的讲述中仿佛看到当初烧窑的场景,那般热烈,那般风光。
回到秦师傅家,他向我们展示了他最得意的作品,是“倒装龙头壶”,创烧于20世纪90年代。倒装壶设计精巧,壶柄塑一条游龙,液体须倒过来从底部注入,摆正后从上部倒出,翻转中不会溢出,十分神奇。
据载,龙头倒装壶成熟于宋辽时代,风靡于清朝。秦师傅拿出收录他作品的陶艺书籍和画册,骄傲地让我们看图片和他的名字。他告诉我们,自己作为楚雄彝族自治州非遗传承人,倒装壶已经被州里一家非遗机构收藏。在他的展品里,我们还看到两只瓦猫。他介绍说最精巧的一只,风从嘴里吹进去,耳朵里会发出呜呜鸣声,一排瓦猫立在房脊上,像立着一串风铃。有人马上拿起来,对着瓦猫嘴吹气,要看看瓦猫会不会真的鸣叫。秦师傅笑了。他说,那只上个月被一个外省人高价买走了。
离开的时候,有人带走了他家的几件陶坯,是灰白、土红的几个小小罐子,说拿回去做笔筒,或者摆在古董架上做装饰。秦师傅叮嘱说,陶坯没有经火煅烧,一定不能沾水,一沾水就会化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