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峤
第一次阅读程皎旸的作品是在《天涯》2024年第2期,《狂夏夜游》像小说里那只牛头鱼鳞蛇尾鸟翅的怪兽般长啸一声,迎面奔扑而来。女主人公罗伊与这场奇旅中遇到的每个人、物、兽(或来自生活与记忆,或全然陌生)展开带有荒诞意味的交互,完成了一场奥德赛式的现代都市冒险。读完小说,我们甩甩被幻梦之烈酒淋得湿漉漉的头发,像罗伊一样“停止了旋转,从水中站起”,落入安全且庸陋的现实,却依然久久沉溺于那个既熟悉又陌生、与日常仅一线之隔却天地迥然的纳尼亚奇境。我们痴痴回味着这次荡佚于严密世俗逻辑之外的浪游,隐秘地期待着“自己要再次被抓走了”。别再抓耳挠腮探寻小说万花筒般变幻不居的意旨了,让我们享受这种迷人的阅读过程就好。
几个关键词浮现:梦幻、浓烈、自由。最重要的是自由。作为极具异质性与个人风格的优秀青年作家,程皎旸有足够的魄力放开手脚,顿开枷锁,摆脱“小说要讲一个五脏俱全的故事”的传统观念,写这样一个正如主人公罗伊般在潮燠且致幻的夏夜海风中无目的浪游的自由的小说。这种自由与勇气在如今同质化的写作场域中尤显惊艳。
屈曲的形体、层叠的记忆乃至岌岌可危的现实本身,都被丢进名为夏夜的巨大搅拌机中旋碎重组,形成一只体型无比庞大的奇美拉(chimera)巨兽。“刚才还在身边打转的救生员,此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乌黑发光的怪鱼,足有一米多长,牛头蛇尾,肥硕鱼身上生着翅膀,鳞片好像上了釉的银饰,发出孔雀蓝光。它在水中发出哞——的长啸后,蛇尾一甩,缠住罗伊胳膊,拖着她往前游。”我不知道程皎旸设计牛状鱼怪时是否曾参考出没于《荷马史诗》《神谱》与古希腊白底黑釉瓮瓶上的奇美拉形象,但它确实与这种力大无穷、奔走如风、呼气作焰的嵌合体怪兽形成了某种现代与古典的精彩互文。程皎旸的奇美拉并不仅仅拘泥于狮子、蟒蛇、山羊的古典肉身,而是后现代的赛博奇美拉。《狂夏夜游》中的牛状怪鱼凝聚了诸多隐喻:从陆地到海洋、从文明到蛮荒、从世俗到荒诞……甚至,回到作家与作品,程皎旸的写作本身也呈现出某种狂欢放诞、势不可挡的奇美拉气质。程皎旸对“变形”这一母题的钟爱以及对魔幻、荒诞手法的熟稔运用,极易令人想到卡夫卡与《变形记》,抑或是奥维德的十五卷同名长诗。《狂夏夜游》中泳池里的救生员变形为怪鱼,海滨棕色的牛也变作怪鱼,连女主人公罗伊也长出鱼鳃;《金丝虫》中从夏叔叔肥大肚皮里钻出的硕大金属甲虫,永不餍足地咀嚼着沓沓钞票;《狗人》中苏叶救下的野狗变成一个必须为她咬人的男人;《海胆刺孩》中被母亲厌弃的孩子阿藤浑身长满尖利的刺;《纸皮龟宅》中以血肉融合纸壳的驼背拾荒老人……如果说卡夫卡的变形有一种直指人类终极命运的寓言式简洁,程皎旸笔下人物的困境则比卡夫卡笔下人物的困境更具体、更日常、更细致入微,他们的变形也相应成为一种更复杂、更包罗万象也更难以概括的变形。现代人的生活再也不是平滑清晰的镜面,而是每个棱面都反射不同光线、移光换彩的闪耀钻石。单一物种的变形已经无法概括或隐喻现代人瞬息万变的生存困境与精神症候,人类异化成的奇美拉必须长出新的头颅、新的四肢、新的尾巴、新的翅膀。这些血肉的组成不仅仅来源于那些卡夫卡式的星辰高悬般的宏大母题:命运、身份、种群、权力、罪与罚、存在主义焦虑……职场的疲惫与烦闷、情感的破碎与幽微、人际交往的纷繁、都市女性生活的绚丽与黏腻、家庭日常的琐碎与悚然,都填实并拓宽了这场光怪陆离的盛大变形。模糊的面孔变得更清晰,不可名状的困境变得更具体,外部的山崩地裂转向内部的月移潮涌。资本逻辑、生存压力、身份焦虑、情感创伤,这些无形的力量像液压机般作用于肉体,将其扭曲、压缩、打上烙印,最终外化为骇人又悲怆的异形身体。
大胆一点说,程皎旸笔下的香港就是一只神秘且迷人的、杂糅多种文化的巨大奇美拉。在文学的万神殿中,作家们经过学徒期在文学荒原上漫无目的地跋涉与探索后,终会寻一方栖息灵魂的热土,立定自己的文化地标,构建自己的精神原乡。程皎旸早已显露了以香港为底本打造独属于自身的文学地图的野心,德勒兹在《褶子:莱布尼茨与巴洛克风格》中说“世界是充满褶皱的迷宫”,程皎旸笔下的香港,正是这样一座垂直折叠、皱褶重重的神秘魔城。在《打风》中,香港不仅是故事演绎的背景,而是具有整体性的“程氏”文学宇宙。滚烫艳辣的玻璃幕墙反光阵、晦冥腐臭的公屋长廊、堆满人肉丁的速冻地铁车厢、7-11便利店、满记甜品、好利来餐厅、码头海鲜排档、1881维多利亚式古建筑、尖沙咀的隐秘小公园、美涯湾游艇会、海梦游轮商场……程皎旸尤其着意于地理空间的细致摹写,以手术刀般的精准与紫罗兰般的浪漫,构建起一座现实与梦境交壤的边界之城,一座“小径分岔的花园”式的巴洛克迷宫。她绝不餍足于作平滑的、均质的空间呈现,而着力于挖掘、放大和表达地理空间中被折叠、压缩、隐藏的维度。空间是记忆的载体,记忆则如复写纸般在空间中留下层层褶皱。程皎旸的香港书写绝非冷静客观的地理描摹,而是浸透了炽热情感与繁丽记忆的生命地图。
无论如何,可以预见的是,这场从万花筒里、从奇美拉口中、从巴洛克迷宫中央袭来的“8号风球”(《打风》原定名),将愈行愈烈、席卷万象,将香港与内地的读者都笼罩在她独有频率的震颤之中。
(作者系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