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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里元江 □左中美(彝族) 2025年07月02日 来源:文艺报

一早天有些阴,在拐上那诺山之前,车窗的前方就有了朦胧的雾气,薄薄的像轻柔的流纱,漫过车子前面的公路和两侧土地上的各种事物:成片成片的芒果园、荔枝园、香蕉园,未到花期的茉莉园,大片鹅黄明媚的黄莺花,以及路旁的各种树木。透过车窗望去,青碧的香蕉林间闪出无数显眼的湖蓝色“星星”,那是给香蕉套上的套袋。这湖蓝色“星星”的密度不小,听说这些香蕉,最大的一串能长到一百多斤,稍小一些的也有六七十斤,按正常一元钱一斤的售价,一片打理得好的香蕉林一年能卖上不少钱。芒果园和荔枝园看过去也都是一片一片的青碧。若是阳光晴好,深冬的元江看上去还像盛夏,一派深青浓绿。

高湿高热的气候,让冬天的元江雾霭蒙蒙,恰如那水墨画中的意境。元江自那蒙蒙的雾霭中源源生出,不断向着眼前流了过来。这条发源于滇西大理巍山县境、哀牢山脉东麓的长河,上源唤作礼社江,依着云南大地西高东低的地势一路东南而流,在滇中楚雄的双柏县境与左岸支流绿汁江汇合后称为元江。当它接纳了李仙江、藤条江、盘龙河、普梅河等数十条大小支流的汇入,穿山过峡奔流至隶属于玉溪市的元江县境时,已然穿越过大半个云南,水流的自然落差近2300米,而它的名字,也在这里成了一个县城的名字。从元江县境往下,这条河流再流经东南面红河州的多个县境,最后从河口县进入越南,称为红河。

我们上山的第一个目的地,是距县城六十余公里的那诺梯田。那诺是一个哈尼族乡,元江人说,元阳梯田甲天下,那诺梯田赛元阳。为了赶上梯田日出,车子早早就从县城出发。穿出城郊大片大片的果园和花地,车子开始一路打弯上山。随着车子越往上开,车窗前的雾气便变得愈加浓厚,直至车里的人看不见路面。人胆战心惊地坐在车里,看车子不断拐着弯往更高处的白雾里爬去。不时,从前面的浓雾里缓缓闪过来两只车灯。窗外,完全包裹住车身的浓白的雾看上去仿佛能拧出水来。

在拐过数不清的弯后,车子终于靠路侧停了下来,到了平日观看那诺梯田的一个观景点。此时漫山大雾,人能看见的,只有路旁的一小片窄长的地,上面散落着上百只蜂箱和一顶养蜂人的帐篷。在众多蜂箱的间隙里,养蜂人开了一小片菜地,上前观看的人说里面种的是苤蓝。传说中令人心驰神往的那诺梯田此时完全地隐入了云雾之下,以一场弥天大雾遮住了自己古老而神秘的面影。

看不见梯田霞光,看不见那诺的哈尼山寨,车子只有按预定行程前往相邻的羊街乡。雾依然浓厚,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仅能看见紧挨公路的人家以及路侧窄窄的菜地、水池、鸡舍、柴火垛。菜地里的青菜肥嫩,菜豌豆在搭的架子上恣意生长,碧叶间开着紫色和白色的花。路的上下皆地势陡峻,路下的人家往往将二楼连着路面,而路上的人家大多要从主路引一段斜坡路才能进到院里。

眼前路两侧的房子越来越密,各样建筑渐渐呈现出集镇的模样。果然,车子已缓缓进入了羊街集镇,不久便在一处路旁停了下来。在路的上侧,八尺高的石挡墙之上是羊街乡政府,下侧是一个以棕木作柱、以棕叶覆顶的窄窄的观景长廊。从山坡的陡峻来看,站在此处长廊可俯看山下;远眺对山,而此际云深雾重,人站在长廊里,目力所及不过五米,能看得清的只有廊下紧挨着坡壁的一户人家,二楼的后窗与石砌的坡壁相隔不足三尺。屋子一侧为增加稳固度,墙壁砌成扇形,上面覆满开始败叶的瓜藤,藤叶间躺着无数熟透泛黄的佛手瓜。

乡政府的院子不算宽,楼前只有一排车位。楼后是旧时茶马古道上的驿站羊街古村,想必正是因为当年古驿的通衢和繁华,乡政府才设在了这里。

午饭过后,我们从乡政府旁一条上坡的小巷进入古村。雾依然没有散,湿漉漉地弥漫着,萦绕着。村中果真还保留着不少上百年的古院落,有些是当年的高门大户,有些是先时的马店客栈,旧旧的屋院,还可以看得出当年马店的布局。受地势高差所限,院中主房的檐坎高三尺有余,而与主房相对的面房已是上楼下厩,楼面只比院子高出尺余。马匹从大门外的楼下入厩,院内留一道地窗,人在院里便能得知牲口的动静。严整的院落里,账房、灶房、客房和中堂客厅,旧年的格局依然还在。

羊街村18号和85号是两处挂锁的院落。18号的双合木大门上还贴着门神,两侧贴了一副红底金字的印刷对联,从颜色看应该还是去年的,联上写的是“平安如意福星照,富贵吉祥好运来”,横批“迎春接福”。85号大门外的八字墙上挂着箱皮锈蚀的电表箱,两扇木门上面的门神和边上对联的底色已然晒白了,对联是手写的,内容写的是“冬去芳草碧连天,春来奇花红映地”。下联的最后一个字被撕去了,“地”字是我猜的。看横批“戊戌大吉”,一算时间,竟是五年前了。听说这是一户书香人家,而今后人皆在外面。久未归人的院落,两边木门上方形的锁底和条形的锁扣都生了锈,一把黄铜锁却是新亮的。

想着旧时,古驿大村,亦农亦商,信息和物流的汇聚,让羊街成为一方富庶繁华之地,并由此滋养出当地久远的经商和重学之风,一路绵延了数百年。眼前“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老院落、历经漫漫岁月的雕花的门头和门前光滑的石阶,都在无声诉说着门内的旧年往事。

行走于古村古院间,看数百年的古驿往事一页页幽幽翻动,显影出一帧帧渐行渐远的背影。

时间已然过午,而雾还一直弥漫着。我们漫步在倚坡而建的古村里,越往上,雾越浓密,及至高处,见缝而开的葱茏菜地、头上架了桥的池塘、对面种着柿树的人家,一一隐入缈缈大雾之中,如仙如幻。

当一切都被蒙上雾的面纱,唯有一座山峰高出于浓雾之上,那是镇政府身后三公里的阿朴迷楚神山,山顶海拔2358米。在元江哈尼族的传说里,阿朴迷楚神山是当地哈尼人的先祖和首领阿波仰者逝后的化身。神山兀立于身下缓坡之上,从南面看山,孤峰拔地突起,绝壁如削,崖隙间簇生有一沟沟不知名的红色植物。从山峰北面,有石砌的陡峭山道,数百级而登顶。上至顶上,放眼南望,但见百里云海茫茫滔滔,远处数点青峰悠悠浮于云海之上。

从阿朴迷楚神山下来,时间已是下午四点多,雾气比之前淡了许多,天色亦由此开朗了不少。辞别羊街,车子一路往山下行去。一个小时后,已抵元江坝子。车过元江大桥,隔窗往东南而望,近处可见桥下沿江两岸的片片田畴,而在相隔一百五十米外,这向远而去的江河,复又隐入了蒙蒙的雾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