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 上
在长篇小说《情绪指针》里,作家池上想象人类在遭遇了一次自杀危机/“大灾变”事故之后,科学家制定了一个管控人类情绪的“末日拯救计划”,通过强制安装情绪指针和情绪清洗器,建立了一个人人都是零度情绪者的基遍国。管控着人心情绪的基遍国,解决了过去几千年来人类社会始终无法解决的情绪麻烦,“人从此不再是情绪的奴隶”。显然,这是一个反乌托邦故事,通过放大情绪管理相关科技产品的社会效用,想象人类被技术统治之后失去自由、丧失人性的恐怖状况。小说要阐明的基本理念,是肯定情绪之于人的重要性。成为零度情绪者,未必就是理想的状态。小说中劳宇是一个标准的零度情绪者,但这“零度情绪”其实是一种“完全的虚无”。基遍国对于情绪的科学管理,实则是把人囚禁在虚无的牢狱之中,于是作家要写人物的反抗、要让这个国毁灭。
对于池上而言,写出一部聚焦人类情绪问题的科幻小说,并非一种纯粹的科幻转向。池上之前的小说,无论是科技相关主题还是日常生活话题,令人印象最深的是其对情绪相关内容的表现,《菩提》《创口贴》《镜中》《无影人》《银脐环》等短篇小说,都有意或无意地塑造了一些特别情绪化的人物。比如《菩提》里的袁珺珺,这是个学艺术的、个性极强的女孩,大学毕业后经常玩失踪,消失多年后回到家就开始“躺平”,白天窝在房间里睡到12点,起来后开始吃饭、刷手机直到深夜,出去后还很任性地修改其他墙绘师绘制好的墙画。袁新兰袁珺珺两姐妹,姐姐是社会型角色,承担着照顾母亲和小孩的重任,还要关心患有抑郁症的丈夫,没有自己的生活;妹妹则完全是自我型的,不在乎家人的埋怨,不介意他人的指责。但这两个人其实都生活得极其压抑,姐姐压抑着生活中的各种情绪,努力扮演好她的家庭角色,妹妹的叛逆也有自己的内心积郁,只是无人愿意去倾听去理解。面对姐姐的埋怨,袁珺珺坦诚说:“我也曾尝试做很多事,努力成为一个有用的人。结果呢,我明明希望的是这样,可最后却偏偏和我希望的相反……”这一情绪,与《无影人》里的人物陈裕民共享着同样的心理谱系。陈裕民小时候成绩总也比不过弟弟陈伟民,他的父亲也很直接地表现出对弟弟的偏爱,这让他从小就缺乏自信。初中毕业后,陈裕民学车伤了手,遭遇父亲的辱骂,这又进一步伤了他的自尊,让他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事,“在父亲眼里,都是不成器的”。陈裕民与袁珺珺一样,在家人面前是一个不务正业的、无能的人,没人关心他们的内心情绪,他们只能一步一步地沦为“无影人”。还如《创口贴》,主人公程小雨是一个沉浸于自己内心情绪的中学生,她的父母忙于做生意赚钱,为她创造好的物质生活,让她去最好的中学读书,可就是没精力关心她的情绪状况,最终,青春的叛逆转化为偏执的情绪。
即便是写爱情,池上笔下的人物亦是情绪性的、非理性的形象。《镜中》的“她”,小时候家穷,曾恋慕过一位家境好却愿意带她玩的男生,她一直不能忘记他。多年后,“她”成为成功人士,再约见这位老同学,发现自己对他的爱夹杂着“嫉妒和恨”。因爱而生嫉妒和恨意,因恨和嫉妒而不能继续爱,这不是一个爱情故事,而是一个关于情绪的故事。再如《银脐环》,“我”挑选男人完全是凭眼缘,没有什么理性标准,“我”自甘堕落成为阿玲最好的“闺蜜”,也只是看中阿玲腰身上的“银脐环”。更如《原影碎片》中的女性,都是情绪化的人物。来璐的母亲“总是将自己置于某种极端的情绪之中,或因为爱情悸动、兴奋莫名,或由于失恋悲伤、痛苦无以复加”。来璐自己则是沉浸于技术加持下的情爱派对,她通过服用“爱弥儿”来激发欲念,“爱弥儿”可以让她“跟随心动”,完全凭气味、感觉寻找伴侣。《原影碎片》想象的“原影”技术也是情绪化的产物,它由一个普通程序员因无法走出失恋阴影、为还原爱情场景而被创造出来。可以想象,这技术只能让人更进一步地沉浸在某种情绪状态:“大数据显示,成为原影会员后往往沉溺于其中,以至完全无法接受新的恋情。因此,原影也被诟病为‘爱情罂粟’。”技术帮助人激发情爱欲望,技术又让人沉浸于那些已经逝去的爱情记忆。技术主导之下的人类爱情,必然沦为情绪的产物。
情绪,是理解池上小说的关键词。池上的小说,科幻叙事抑或成长题材故事,落脚点始终是我们人之为人的内心情绪。在AI时代,一切都被大数据、被算法主导之后,谁还会在乎我们的情绪?人工智能创作文学作品时,会留意到算法之外的人心情绪吗?或许,无法测算的情绪将成为最值得珍惜的人性内容。这时候,如果我们还需要“属人的文学”,这“文学”也应该关注和表现“属人的情绪”。
(作者系暨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