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杆老秤,斜倚在客厅窗角的储物柜里。秤砣上积了灰,秤杆上的铜星也黯淡了许多。这是过去乡下老家的宝贝,如今已无人问津。
儿时的乡下老家,唯此一杆计量之器,父亲用它称大米、谷糠、黄瓜、胡豆等农作物以及鸡鸭等家禽。那秤虽旧,却是家中最值钱的物件之一。每次赶集归来,父亲总是用一块破布擦了又擦,然后悬挂在里屋壁上,防潮防蛀。
那杆老秤是木制的,十六位秤,能称30斤。所谓“十六位秤”,是指它的计量单位是“十六两”为“一市斤”,计算起来要复杂一些。秤头部吊着秤钩、秤盘,秤盘是铜片做的;秤尾包着铁皮,一个椭圆形的铁巴秤砣吊在秤杆上,根据秤杆上的铜星小圆点,称出斤两。日积月累,秤杆已磨得油亮。秤砣是生铁铸的,黑黝黝一块,形如南瓜。
儿时的夏日,父亲起得很早,从自留地里摘下一背篼黄瓜,用几片树叶盖上,将老秤插在背篼里,便背到县城去卖。农贸市场上,买菜的婆婆、大娘大部分是城里人,看到黄瓜青皮上还带着露珠,十分欣喜,围了过来。讲好价钱后,挑出几条黄瓜放到秤盘里,父亲用粗糙的手指拨动秤砣,秤杆便上下颤动。跟着父亲进城的我常常蹲在一旁观看,见那秤杆平平的,父亲就把细细的秤砣绳往前挪一挪,直到秤杆往上翘时,父亲才大声报出几斤几两,洪亮的声音中透露出乡下人的慷慨大方。买菜者眼睛盯着秤星,口中却问道:“够不够斤两哟?”父亲便弯下身,将秤杆放到她们面前说:“放心,你以为我是买来卖的哟。”那些买菜的婆婆、大娘看到秤尾翘得老高,脸上虽然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尴尬神色,眼睛却笑得眯成一条缝,连忙掏出钱来递给父亲,父亲赶快找补零钱。偶尔也会遇到刻薄之人,硬说这秤不准,父亲不与争辩,默默将黄瓜再添一些进去。我看着生气,觉得父亲被人欺负了,欲与那人理论。父亲却笑了笑,一把拉住了我。
有时候市集上人声嘈杂,十分拥挤,父亲将秤砣装在裤包里,有人来买货时,才摸出来称货。父亲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市场上人多的时候要防止老秤被偷。有一回,父亲忙着介绍货物时,老秤果真被人偷了。父亲一连两天不言不语,饭也吃得少。所幸第三日早上独自进城,黄昏回家时竟把秤找了回来。原来小偷偷了我家老秤后,刚开始两天不敢进城,第三天拿去卖,恰巧被父亲发现,认出来后,一把抓在手里。小偷不认账,说父亲诬赖他,说这秤就是他家的。那些平日里爱买父亲黄瓜胡豆蔬菜的婆婆、大娘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帮忙做证,说这秤就是父亲的,她们都认得。小偷见势不妙,要我父亲等着,说去找人做证,丢下老秤就悄悄跑路了。父亲教育我说,吃亏是福,平时卖东西时多给那些婆婆、大娘一点便宜是不会吃亏的。再后来,有了电子秤,能精准至克。父亲却觉得没有意思,依旧用他那杆“十六位”的老秤。
父母亲去世后,老秤被我带到城里,放在储物柜里作个念想。偶尔翻到,便想起父亲拨动秤砣的模样。那杆老秤平与不平之间,称出的是斤两,显现的却是一个庄稼人朴实憨厚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