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夫是中华大地母亲孕育出来的骄子,是本世纪最有才华最有民族气节的诗人之一,爱国是他一生言行中最突出的倾向。当然,爱国者不等于白璧无瑕。金无足赤,达夫亦非完人。在他感到报国无门,一腔热血不被人们理解的时候,有牢骚、有抱怨、有叹息、有软弱、有彷徨、有感伤、有沉醉于爱情和逃避到大自然怀抱中的幻想,甚至也有过病态的自我嘲弄。他憎恨无爱的人生,犹如厌弃无花的沙漠。在黑沉沉的铁屋里他带着觉醒后的悲愤和惶惑,大喊过爱的饥饿,反抗压在青年们头上的封建层岩,反抗冷漠、愚昧、狡诈、贫困的旧时代。他从不同流合污,只是面对严酷的现实,在看不到光明的时候,绝望颓唐之情不断来冲袭他。然而,作为抗菌素的现实主义精神又不断地诱导他穿过沼泽,走向坚实。
达夫很真诚,也坦率得惊人。他把锋利的解剖刀忍痛插向自己的胸臆时,苦笑中带着自我陶醉;当热血流入砚中,他又用彤笔泼洒成彩雨,让绅士们的伪饰、淑女们的面纱受到淋浴,使那些传统意识凝结成的骷髅们又怕又气,暴跳如雷。
达夫酷爱自由,仇恨压迫与剥削。在南洋,他也曾谈起过自己和左联的关系:“替穷人说话是我的夙愿。左联的很多作家和我都是至友,尤其是鲁迅,我们之间无话不谈。他和左联的关系,是由我做的媒介。我的个性不适合做那样工作,所以左联成立一月之内便宣告退出了。不管人怎么议论,我不辩解,而在暗中营救左翼作家的事,做得并不少。自问比挂空名不做实事的人,心中踏实得多。我对共产党的长征是很关心的。鲁迅去世,我说过:‘鲁迅的灵柩,在夜阴里被埋入浅土中去了,西天角却出现了一片微红的新月。’‘夜阴’和‘新月’指的什么是很清楚的……”一九三九年十一月,他又为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捐款一事奔波,并在自己编辑的副刊《繁星》上刊出秋远的《记鲁迅艺术学院》一文,把这所延安学府向海外读者作了介绍,爱爱仇仇,毫不含糊。
达夫个性有其极刚毅的一面,这一点不大为人所知。他在福建同日本人松永一起吃饭,席上痛斥日本军国主义者不该侵略中国,正气凛然。他虽然嗜酒成性,在苏门答腊因怕贪杯误事,曾长期戒酒,律己甚严。
达夫感情饱满细腻,观察深切,才思敏捷,古典文学、西洋文学根基都雄厚。从气质上来讲,他是个杰出的抒情诗人,散文和小说不过是诗歌的扩散。他的一生是一首风云变幻而又荡气回肠的长诗。这样的诗人,近代诗史上是屈指可数的。
(摘自《刘海粟艺术随笔》,刘海粟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