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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星斗 ——从儿歌集《北斗在天》的创作谈起 2025年09月15日 来源:文艺报 □赵 霞

浅近奇妙的歌行

儿歌这种样式,从不知其远的古老年代而来,轻灵,浑朴,悠远,丰淳。

在一些流传至今的民间童谣中,时间的淘洗和磨砺擦亮了朴素简白的语词和天真日常的情感,读之令人神迷。“小柳树/满地栽/金花儿谢/银花儿开”,歌行虽短,节奏舒展,词语的意义和韵律如呼吸般自然起伏,谐和一体,轻盈的稚趣中鼓荡着蓬勃的生机。“燕燕燕/飞过天/天门关/飞过山/山头白/飞过麦”,歌谣的吟唱如燕子般飞越日常的地面,向高,向远,无所阻拦,又以不时投向大地的一瞥,透露它与人间原本的联结。还有“摇摇摇/摇到外婆桥”,悠长温柔的开口呼环抱着“外婆”,通往与这个称呼有关的一切美妙的生活记忆和时光。有许多个瞬间,我迷失在它们浅近奇妙的歌行中,沉默不语,满怀欢悦。

某种程度上,民间童谣的韵趣是难以复制的。那是人类率性而发的自然吟唱,又历经一代代人语言的摩挲。在时间的浓度和语言的纯度方面,很多时候,它令我们望尘莫及。美国作家厄休拉·勒古恩就一首英语民间童谣所发的感慨,常在我心里回旋:“一切都已结束,只有惊鸿一瞥。我们可以用整个余生来回味这短短的旋律……”因此,我一直认为,儿歌的创作充满了难度。它的艺术奥秘和技艺,远比它看上去要复杂、困难。儿歌清浅的语言形态使它极容易被当成顺口溜,但这无疑是对儿歌艺术的降格。另一方面,如果把它的语言诗化、雅化,又会失去儿歌天然独特的情味。两者之间的发挥空间,实在算得上狭窄。

读得越多,越是感到关于汉语儿歌的艺术,我们了解和谈论得还太少。比如儿歌的声韵,远不只是押韵和句式的整齐那么简单。它是整全的、一体的。一首漂亮的儿歌作品,在每一个字与字、词与词、行与行之间,声音构成和谐的旋律,无一处不呼应完好。同时,语言的旋律又与其内容——不论情景还是情感——恰到好处地相融相合。这种韵律之美,在民间童谣中历经打磨而浑然天成,在儿歌创作中则是需要努力企及的境界。我在课堂上与学前专业的本科生们共读薛卫民的儿歌:“春天来,风打头,/摇着树,赶着牛。/耕田耕到西山口,/小孩送饭领条狗。”我们一起剖析其中句读、平仄、择象、拣字、布词的妙处。把它们分开来,每个字词都普普通通;把它们合一起,忽然之间,田畴平阔,农事正兴,仿佛有风从我们脸颊掠过。还有张春明的《芦苇》:“芦苇细,/芦苇长,/芦苇长在大苇塘。/芦苇绿,/芦苇黄,/芦苇开花白茫茫。”从歌行长短平仄的起伏呼应,到跳跃着的开口呼韵的情绪点染,以及围绕着芦苇从空间到时间再转回空间的移换和打开,字字平淡而妙处无尽。

儿歌的声韵、意象与情境

优美的儿歌是有诱惑力的。我之所以提笔写儿歌,出了《北斗在天》这个小集,可能也是受了这个“诱惑”的缘故。

做儿歌,起步是声韵,最初的困难也在声韵。所难之处,不在于营造人为的整齐,而在于如何努力使这种整齐呈现为自然天成的面貌。这方面,传统歌谣是最好的导师。在《苹果树》《端午》《桃花开》《吃碗茶》《蚂蚱》《雪》等作品中,我采用了民间童谣典型的一些声韵织造之法,包括三字、七字为主的歌行、短长句的错落交织,反复词的叠合呼应等。但我同时意识到,用这样的方式理解、表现儿歌的声韵艺术,可能仍在浅表。同样是三字、七字的工整押韵歌行,用语亦似不错,为什么有的词句读来读去总觉不尽兴?每当这样的时刻,我需要一再地回到民间童谣的那些佳作中,反复抚摩、琢磨其内在的声音联结。字词之间的同声呼应或异调互补,上下歌行恰到好处的粘连与断开,相同韵头、韵脚的密度、频度及其与相近、相异韵头、韵脚之间的穿插、对比、反衬、回应,以及从这种排布中自然升起的浓郁趣味和独特表情,等等。或许,值得探索一门属于儿歌的音韵学,不但是为了促进儿歌的艺术思考和实践,也是为了透过它进一步理解现代汉语表达的奇妙与潜能。

在我看来,意象和意境是儿歌创作在民间童谣艺术基础上可以做出重要拓展的维度,也是当代儿歌可为这一文体奉上的新的艺术贡献。传统童谣的意象与意境,不可避免地是民间和集体的,因而常透着某种原木般质朴粗粝的气息,即便描花摹叶,也往往是大线条,粗敷彩。当代儿歌创作除了继承这种原调式的艺术本质,还在不断探索个体化的细致艺术表达。这种细致仍在儿歌质朴美学的范围之内,同时又伸出了另一些婉曲别样的触角。我的《小鸭》《一朵荷花开一开》等篇,就是这种创作尝试的努力。《小鸭》里,从“一只小鸭”到“五只小鸭”,声音慢慢变响,游戏慢慢变多,天色慢慢变晚。写《小鸭》的时候,我心里装着小时候与伙伴们度过的某一天,东游西逛,热热闹闹,回家的路上,又不舍,又喜欢。《一朵荷花开一开》是时间、空间和心境的交响。“白天开/夜里开”“池里开/河里开”“风里开/雨里开”,有那么一点儿象征的意味,但定睛看去,不过还是荷花,一朵两朵三朵地开着。《小牛》《娃娃》《夏天的傍晚》《天上开了点心店》等的写作,有点像音乐中的小品,或是绘画中的即景,是童年一瞬间的想象、关切,或是可爱的幽默。写《老家》的时候,想起红蜻蜓、蓝蜻蜓停在阿婆头上,我眼里含着泪。我为这首儿歌挑的是“ing”韵,唯有这细切的齐齿呼和叮咛般回绕的鼻音,能够道出我心里“老家”的况味。

儿歌可以用来表达这样的乡愁吗?我想是可以的。儿歌的当代发展面临的重要挑战之一,即是如何使其传统的身躯不断容纳新的当代生活和情感内容。我相信,一个今天的孩子,不但可以理解此中的情感,他(她)自己也在经历这样的情感。在近几十年迅疾的城市化进程中,许多老家被远远地留在身后,又始终那么近地存在心里。“老家远/老家近”,但愿那亦“远”亦“近”的故乡,总在转弯后的小径,默默地等着你我。

欢乐,是文学赐予写作者的礼物

多年来,我为儿歌迷人的韵律和滋味“诱惑”着,也常反复设想这个问题:当下生活和语言的更多新鲜素材,还能生成更多趣味纯正的当代儿歌吗?《北斗在天》《飞船和火箭》《蛟龙出海上》《高铁高》《你的和我的》等作品,是回应这个想法的一些努力。在这些儿歌中,我试图把儿歌的传统形式和美学与一些格外新鲜的当代词汇、感觉相糅合。

《飞船和火箭》借用了流传于我的家乡绍兴上虞的一种传统童谣样式,由“高高山,低低山”的发语起头,要从“高高山上”云遮雾罩的遥指,猜出远远地潜伏其后的所指。在我们的方言里,几乎一切都可编织进“高高山,低低山”的谜面中,银海生花,幻化无穷。这一次,我想借它来“遥指”这个谜语过去不曾连结过的新对象。“高高山,/低低山,/高高山上有只船,/无桨也无帆”,写下这些歌行时,本已模糊的一些小时候的记忆再度清晰地浮现。千百年来,或许就是在无数这样的夜晚和白天,儿歌成为了童年生活和记忆的一部分。《高铁高》采用了传统歌谣的连锁调形式,因为这种形式与高速列车的物理形象有着天然的同构性。在连锁的推进中,我想传递出向前的姿态和速度,也传递出连绵的运动与生机。《你的和我的》带着一点绕口令的语言感觉,字词之间彼此粘着,正如儿歌想要传达的是一种无分你我的共同感、分享感。对这种感觉的重视和表达,我以为也是当代儿歌一直以来致力于开辟的新的精神维度。还有《北斗在天》,题名早已含在口中,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形式展开,改了又改,不能满意。直到有一天,重读《诗经》的间隙,那些歌行忽然整齐地跃进我的脑海:“北斗在天,/星星点点,/上下照耀,/无际无边……”

写作是难的。所有下笔之前的规划和想象,都会不可避免地在落笔的过程中遭受重击,挫败的沮丧常常湮没创造的兴奋,使之低落,同时也带来冷静和清醒。由文学表达而生的难以言传的欢乐,是文学赐予写作者的礼物;与之相伴随的自我怀疑、烦难乃至否定,则是为此必须付出的代价。对我来说,每一次创作的尝试,都加强了我对这种困境的认识和体验,也警醒我在批评的思考中保持对创作的理解和敬意。

童年的星斗,通往无边无际的远方。我们每个人都走在路上。

(作者系浙江外国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