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汉字有一种近乎神圣的崇敬情结。汉字不只是母语,而且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如果相信汉字是传说中黄帝的史官仓颉创造的,那么,仓颉首先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或者说,仓颉首创了世界上文字和艺术紧密结合的奇迹——这个奇迹就是汉字!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之交,汉字终于走出了身裹着重重神秘的云雾和远古渺茫的又一个起点,这就是殷墟甲骨文的发现。这个发现,在汉字的历史上,不只是石破天惊的文化事件,而且,印证了汉字就是艺术的观点。俄国学者普列汉诺夫研究艺术的起源,做出了具有开创意义的理论贡献,然而,普列汉诺夫假如能稍微涉猎一下殷墟甲骨文的话,那么,他的对艺术起源的研究,当会有另外的个案研究,也许会得出更好的论断,可惜,历史不曾给了他这样的条件。——不过,当我沉浸在殷墟甲骨文世界里,我还是真心的敬佩普列汉诺夫,他的《没有地址的信》,已经在我的书架上保存了将近三十年了。
没有真正的见识过殷墟的甲骨文实物,哪怕就是仅仅的一片也好,对甲骨文的全部直观的和理性的认识,来自于纸质文本,来自于流行于学界的类似于甲骨文全编这样的书籍。在揣摩着甲骨文的时候,常常在想,假如没有王懿荣,那么,甲骨文或许至今还是在殷墟的泥土里长眠,也不一定被中药铺子早就买了个精光,化作了另外的一种物质。
历史就是这样的充满着偶然。
汉字,其实就是一幅幅形象逼真的画。汉字神秘的地方就在这里。按照汉字“六书”的构造原则“象形、形声、会意、假借、指事、转注”来看,汉字的基本的特征是字里有画,画里有字。这就为汉字的书法艺术提供了无可比拟的先决条件。这也是其他主要以表音为特征的文字所不具备的。汉字,是汉族人民对世界文化特殊的贡献。——汉字的这种艺术功能,在汉字诞生的时候就被人们认识到了,最为明显的例子就是远古的甲骨文、金文、篆文,这些接近原初文字结构的字体,在视觉艺术上是非常强烈的。中国第一部字典是《说文解字》,在我看来,许慎的最大贡献在于真实而确切地记载了汉字的艺术演变,从汉字含义的解释中,似乎能把单个的文字还原为富有生活气息的特定的艺术画面。汉字的书法艺术,真正的意义上,其实是在努力地把逐渐远离具象的汉字还原为文字的形式艺术。
就是在对甲骨文的揣摩中,逐渐明晰了汉字不仅是能够精确的表意表音的文字符号,而且是一种艺术,一种内容和形式最为密切结合的艺术。当然,这种想法,在我参拜仓颉庙,看见了矗立在破败不堪的大殿里篆刻着灵动而又磅礴着天地元气的近似于鸟迹的文字的石碑,这种想法就蓦地在思想里形成了,甲骨文更加使我对这种想法坚定了认识。——基于这个想法,似乎还有了新的思想,汉字从其诞生的那一天起,就是沿着两条道路前进:一条是比较纯粹的表意表音文字道路,一条是在视觉上能够带来强大的艺术冲击力的艺术道路。前一条道路,后来渐渐字体固定、规范,特别是进入到工业化、信息化社会以后更是这样;而后一条道路,则慢慢演化为书法,其表意表音的功能逐渐弱化,而有了单纯的艺术风采。
汉字的表意表音功能经过秦代“书同文”,再到宋代的流传天下的“宋体”,一直到今天,字体是很少变化的,起着利于社会交际的语言的实际功能。而汉字的艺术,则风起云涌、波澜壮阔,不断创新变化,出现了王羲之、张旭、颜真卿、董其昌等等的书法艺术家。为什么世界上只有汉字具有这样的两种功能呢?这就是汉字的独特之处了,也就是汉民族对世界的最卓越的文化贡献!汉字的艺术功能的发挥,还在于汉字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是用秦代以来就在使用的毛笔书写的,而这种书写工具,就注定了汉字的艺术功能必然会得到强化。
作为从事创作书法艺术的人,应该具备怎样的文化修养才能达到书法家的上乘境界,或者说书法艺术需要怎样的文化背景。因为,从事书法艺术的人,不单单是一个书写者,也应该是有着深厚的文化修养的人,一个在文化领域有所建树的人。书者,书也。换成通俗一点的话来说,就是从事书法艺术的人,起码要读许多的书。没有这许多的书的文化浸润,就不可能成为书法家。唐代的书法家颜真卿,本身是一个倾心向学的人,在他的身上的每一个艺术细胞里,都流串着儒家文化的书香。还有比他稍前的怀素,其深厚的佛家学说和出世的禅意,都体现在他那飞扬灵动的字体里边。苏轼是诗人,也名列散文唐宋八大家,就是在词的创 作上,亦领一代风骚。他的书法,不但在当代受到人们的重视,而且影响了此后的书法艺术。那些在书法史上的卓越大家,无不是诗文俱佳的通识之人。
处在改革开放的时代,处在激烈的社会转型期,必然引起社会不同人群的思想震荡,迷茫低落和浮躁不安的情绪悄悄地盘绕在人们的心头,读书已经成为一种奢侈,一种精神的奢侈。在这个时代,能够坚持读书,就是一种精神高贵的象征了。求之于古例:王羲之假如没有深厚的文化,没有站在时代精神的高处,是绝然写不出《兰亭序》的。王羲之的《兰亭序》首先表达了魏晋时代社会核心价值,对其时社会黑暗的一种疏离的思想情绪,也是对人生透彻认识后的一种旷达与乐观。其次,也表现了王羲之高超的文学才能,这篇序的语言精炼,意境优美,就是放在古代文学史里,也不愧一篇杰作。再次,才是王羲之的书法艺术的展现——要说的是,王羲之在创作《兰亭序》时,萦绕在胸间的是心灵的这么一种情绪,并不是刻意的去表现自己的书写水平的。没有深厚的文化素养,单纯的去追求书写技艺,距离真正的书法家的还是非常遥远。沈尹默说:“学问和书法,正像古人所说是‘水和船的关系’,水涨船才会高。有志学书,得多读书,读书多,积理则富,气质自雅,书法作品才会出神入化。”(任政《砚边絮语》)现在,有不少所谓书写者,临了几天帖,学得一点皮毛,就忘乎所以,自以为就是书法家了,其实,无论从道德修养还是文化修养都达不到创作的要求,更不要说推陈出新的书法艺术创新了。
那年的秋天,专程去渭北广漠的平原拜谒唐代大书法家李邕的《云麾将军碑》,在一片收获过秋庄稼的荒凉的裸露着黄土的地里,终于看见了在中国书法史上不可小视的这通碑石。虽然碑石已经残缺,可是,那凛然雄健的字迹,那碑石上气势逼人的大唐气象,顿时扑面而来,竟然使人痴痴地惊呆了。明代学者杨升庵亦是醉心此碑,云:“风度闲雅,萦辔回策,尽有蕴藉”。
杨升庵的评语确实有见地!
云麾将军碑前,远处是巍巍青山,气势如同蛟龙蜿蜒的那段山脉,便是唐玄宗之父李旦的桥陵。夕阳下,山梁上落满了闪耀着银色碎片的余晖……
秋风静静地梳理着思绪。
书者,术也。书法是技艺性比较强的艺术。从事书法的人,大都要从临帖开始,选择贴近于自己性情的法帖,通过大量的练习才能逐步摸索出书法艺术的奥秘,才能逐渐形成自己的书法艺术风格。在书法史上,大凡能在书法上有所建树的人,除了天赋之外,更重要的是通过苦练才能达到书法的上乘境界,因而有“笔冢”、“墨池”的传说。李邕之所以达到了书法艺术巅峰,没有苦苦的追求,显然是不可能到达这样的艺术境界。明末清初的傅山,也是我最为欣赏的书法家,他就是非常勤奋的人,未尝一日放下笔墨,故而才形成了自己的书法风格,开创了书法艺术的新的转型。
书法艺术讲究的是情感与形式。书法的外在形式是点与线的组合,是点与线的变形与夸张,当然,在点与线的变化之中,还要讲究布局、结构、墨色等等,这些都是书法艺术外在形式必不可少的东西。而在书法艺术的内在,无不表达了作者赋予的深刻的内涵,有着强烈的艺术审美倾向,也明显的流露出作者对社会对生活对历史的理解,彰显出作者的心理、情感、素养和人生态度。八大山人的画就不说了,仅就他的书法来说,表现出怪异、冷僻和充满着荒野的气息,这是因为八大山人有着家国之恨和愤世嫉俗的激烈情怀,也表现了他的孤僻清高的个人品格。在这里,可以看出书法艺术的情感与形式不是互相割裂的而是紧密结合在一起,形式很好的反映了情感,情感则决定了形式。假如,一个书法家不会处理形式与情感的关系,不知道选择适合自己情感释放的形式,那么,这个书法家肯定是“书匠”。我在阅读一些书法家的作品集时,感觉到他们善于寻找适合自己的情感释放的艺术形式。在点与线的组合中,渗透出个人秉性、审美追求、人生态度和文化修养。
艺术是相通的,无论是文学艺术还是书法艺术,关键是看其有没有风骨。在某种意义上,风骨就是艺术作品中的思想含量。书法艺术并不是单纯的线条流动,而是要在这流动的线条中反映出作者的思想和人格情操。你的思想愈是深刻,人格情操愈是高尚,那么,你的艺术作品就有了价值,反之,浮泛的思想和低下的人格情操,注定了其不过是毫无灵魂的文字或者线条的堆积而已。这是衡量艺术品格高低的标准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