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作品·小说

我们家的男人

□何玉茹

我们家的男人,多少年来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的父亲丁若一。

我们家的院子很大,大得能修起一架飞机的跑道。当然飞机不过是我父亲做的那种,最大也超不过一间鸡棚大。

有一年,我父亲当真在院子里修了条飞机跑道,从东墙跟儿起,至西墙跟儿止,宽比得上院门外能走汽车的街道。飞机放上去,舒舒服服地滑行一段,不待碰到西墙上,就已经离开地面,高过西墙,飞到天上去了。

依了父亲,院子是要全都做成柏油地,弄成个飞机场的,但母亲死活没同意,母亲要在柏油地以外的空地上种蔬菜,这些蔬菜能省下家里的一大笔开销。其实,以母亲的执拗,她完全可以拒绝父亲,把院子变成一块完整的菜地,可她也有自个儿的心思:父亲的兴趣在飞机上分出一些,别的兴趣就会少些,比如给人按摩。父亲似乎是无师自通,村里哪个有了病痛,他伸手捏一捏捶一捶,病痛就会减少许多。按摩不收钱也罢了,有时姑娘媳妇也会找上门来,母亲就有些不放心,可总在跟前盯着,又要耽误多少活计啊。

母亲叫王四妹儿,人长得像她的名字一样小巧玲珑,和父亲站在一起,刚够得着父亲的下颌儿。可她个子小、力气大,有时发了怒,一把能将父亲推个仰巴跤。父亲通常不还手,也不还口,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就走开了。母亲原是要把父亲当个依靠的,就像村里其他女人依靠自己的男人一样,当她发现父亲无论如何不能成为她期望的男人时,她的脾气就开始坏起来了,嘴也变得爱嘟囔了。

我是父亲和母亲惟一的孩子,母亲原盼我是个男孩,男孩落了空就又开始盼望女婿,可我今年30岁了,女婿的影子她还没见着呢。她的坏脾气也有部分是打我这儿来的。母亲常对我说,你妈是个苦命人,注定一辈子没有依靠。我就反击她说,你呀,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呢。母亲说,你说说,我的福在哪里?我说,在这个家,你是不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母亲说,那又怎么样?我说,在这个村,你是不是惟一没挨过男人打的女人?母亲仍说,那又怎么样?我说,我爸会造飞机,会给人看病,还会给你倒洗脚水,别的男人会不会?母亲抬高了声儿说,那又怎么样,他不会的还多呢!我知道她又要说父亲不会挣钱,不会像别的男人会这个那个,我便挡了她说,我爸要是别的男人,还轮到你在这个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我这么说母亲,其实也是在对自个儿说,我常想,这辈子,能不能遇上一个又给女人自由又让女人衣食无忧的男人呢?对我这事,父亲的态度一向很明确:自个儿的事自个儿定。

这一天,我们家的日子又如同以往一样地开始了。正是夏季,天亮得早,鸟儿们也叫得早,父亲和母亲都早早地起来了。母亲起来也要把我喊起来,不起就一直一声一声地喊。我听到刷刷的锄头锄地的声音,隔一会儿,沙哑的声音就响一回——明明!鸟儿们随了喊声扑楞楞地飞起来,有的会飞到我的窗边,仿佛知道是在叫我。

我懒懒地坐起来,透过窗玻璃,看着窗台上的两只鸟儿,不远处的几只鸡,还有豆角地里母亲和父亲时隐时现的身影。豆角是架豆角,竹竿架一人多高,架上的叶子绿得发黑,每一片叶子上都挂了晶亮的露珠。

在我的印像里,父亲许多时间都是和母亲忙在菜地里,家里的菜地,还有外面承包的菜地。父亲做菜地的活儿也很用心,播种、育秧,施肥、用药,这些关键的活儿都离不开他。他还常常像现在这样,和母亲一样弯了腰蹶了屁股,一下一下地锄草。只是,他从不和母亲垅挨垅肩并肩,母亲在这头儿,他一定在那头儿,他不想听母亲的数落。父亲能这样也算不易了,隔壁院里的男人,女人一嘟囔他拳头就下去了,女人喊救命的声音几乎天天都会响起来。

不过我知道,父亲干不了多会儿,一个人就要找他来了,这人每早都要来,和父亲放一会儿飞机,就过了瘾似地去上班。这人叫李军,比我小几岁,与我在同一家村办工厂上班。不知为什么,我从没叫过他的名字,见了他就喊一声“哎”。他似乎也没叫过我,也喊“哎”,“哎”的时候还低下眼睛,有些害羞的样子。为此我常常地恼火,仿佛与他之间有了什么似的。其实有什么呢?他和父亲一样不爱说话,一样有点“歪”兴趣,不仅喜欢飞机,还喜欢乐器,二胡、笛子、小提琴,摆弄起来都挺像回事。他有一个开工厂的舅舅,舅舅没儿没女,指望他将来能接那厂子,他至今好像还没答应。

在母亲的喊声中,我洗了把脸,拿上锄头,开始和母亲一起锄草。早晨天儿不热,出活儿,若不干母亲是不会放过我的。

地是湿的,草是香的,锄下的土是松软的,这感觉倒是蛮好。看上去父亲和母亲的感觉也好,他们的锄拉得又长又匀,胳膊一起一落,腿是一前一后地交叉递进,就如同在有节奏地舞蹈一样。

这样锄了一会儿,就听母亲说道,哎,房子的事,你是怎么想的啊?

母亲这是在问父亲,她总这样,不张口好好的,一张口就是数落父亲的事。村里要统一盖成楼房,凡家里一个男人的,无论宅院大小,一处宅院就只能换一套楼房。她希望父亲出面跟村里说说,院子忒大,能不能换成两套。

父亲没吱声。

母亲又说,隔壁院里也是一个男人,院子还小,还换了两套呢。

隔壁的男人身上永远带了酒味儿,父亲却是滴酒不沾的。一个滴酒不沾的人找谁去说这事呢?我就赌气说,别说两套,就是三套咱也不换,咱在这儿住定了!

母亲说,少废话,人家推土机一来,怕是一套都保不住呢!

父亲仍没吱声。我明白父亲不想搬走,可他又想不出一点不搬走的办法。

这时,飞机跑道那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丁叔,丁叔啊!

那个李军果然来了。

父亲停了锄草。

但没想到,母亲敏捷地越过她与父亲之间的豆角架,将锄头横在父亲身前,说,等等,我有话要说!

父亲怔怔地看她。

母亲说,房子的事你可以不管,待会儿我找村委会去,可你得答应两件事。

父亲说,哪两件?

母亲说,第一件,跟李军说,他答应接他舅的厂子,咱就答应把明明嫁给他;第二件,凡来找你按摩的人,每人收他20块钱。

我忍不住喊,妈,你疯了吧!

父亲也说,这两件,我都不行。

母亲说,今儿我可是认真的,你们不答应,我就死给你们看!

我看见母亲果真将锄刃指向了自个儿的脖子。锄刃那块儿亮闪闪的,她今儿用的这把锄头,刃还最薄最快……

我一下子傻了,动弹不得。

这时,站在母亲对面的父亲似也和我一样紧张,他举起双手,先伸向母亲的锄头,没待摸到又缩回来,伸向了母亲的肩膀。他的手慢慢在母亲的肩头那儿停下来,像是找对了地方,放心地握住了。他的手真大,母亲瘦削的肩头被他裹得严严的。

母亲拿锄头的手开始松驰下来。有一刻,父亲轻轻却坚决地攥起那锄头,让它离开了母亲。

我从豆角地里走了出来,该吃早饭了,吃完饭还要上班去呢。

出门时,看见飞机已经飞起来了,银白色的,就像真的一样。父亲拿了遥控器,不停地指挥着,那飞机一会儿俯身直下,一会儿冲上云霄,一会儿又急速地一转再转……父亲的身后站了李军,他仰了脑袋,眯了眼睛,咧了嘴巴,乐得如同个孩子。父亲的脑袋也仰着,眼睛也眯着,只是嘴巴是闭着的,那样子给人一种神圣感,就仿佛他已和他的飞机一样,离开了地面,属于了天上。有一刻,李军伸手讨要父亲的遥控器,父亲没有给他,不知是对他不大放心,还是神魂一时没从天上回来。我发现,李军比父亲要矮一些,面目也不像父亲那么清清亮亮,我忽然没来由地想,他就是答应接舅舅的厂子又怎么样?

中午下班回来,母亲和父亲都已在厨房里了,母亲在擀面条,父亲在炉前打卤,厨房里热气腾腾的,一股香气扑面而来。

这时,我听到父亲问我,明明,知道今儿为什么吃面条吗?

我看看墙上的日历,啊,今儿是母亲的生日呢!

面条端上桌,我们一家三口开始呼噜呼噜地吃午饭。

母亲最初还算安静,吃到后来,终于忍不住又向父亲重申了她的两个条件,只不过语气和缓了许多。

父亲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不停地夸面条好吃。

我担心地看到,母亲的脸色又有点难看起来了。

2010-01-20 □何玉茹 1 1 文艺报 content20706.html 1 我们家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