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新作品

遥远的春节

□季红真

从小到大,春节对于我来说都是遥远的。

小时候的日子特别慢,一天一天老也挨不到过年,春节祭祖祈福辟邪的古老含义概不明白,至于岁末出现的猛兽“年”,对于童年的我来说,更像是遥遥企盼的福星。长大了,离家外出独自谋生求学,春节回家要倒许多次车,没有一两天的时间是不够用的。时间的尺度转换为空间,赶车辗转回家的路程,最直接地丈量着春节的距离。下乡的时候,有一年就没有回家,是和一个女友在农场过的。结婚以后,多数春节都要到婆家过,尽管不用倒车,但长途旅行也觉得春节遥远。

走在生命的下坡路上,回望童年的春节,实在有意思。年前就开始准备,和弟弟到车站接远道归来的父亲。随了院子里的大姐姐,到镇子上的小铺买供应的年货。大了一点,独自乘车到城里买无需票证的食品。帮助父母扫房子,拾掇各种年夜饭的原材料。父亲会带回各种礼物,每人一份,还有必不可少的一幅画。他工作的地方,以出年画著名,但是他带回来的画没有传统的题材。记得有一年,是一幅冰雪青松衬托着持枪骑马的战士,而且还是带挂轴的,很是气派。弟弟十分喜欢,高兴得在床上跳来跳去地看不够。年夜饭是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顿,有鱼有肉,有带蛋饺的什锦大锅。只是素淡惯了,吃不了几口,便没有了食欲。或者是为了饭后的玩耍,草草吃点儿,就跑出去玩儿,很对不住父母连日准备的辛劳。弟弟们喜欢放鞭炮,大多是最便宜的小红爆竹,也有牛皮纸卷成的大炮竹,小指粗。小红炮竹响起来如黄豆在锅里炸裂,大炮竹则像电影中的枪声。女孩儿多是凑在一起玩翻绳,以简单的手法勾动一根两头系在一起的棉线绳子,变出各种不同形状的几何造型,并且有相似的名称,诸如丝糕、茅坑等等。也有玩撒棍儿的,把五颜六色的细竹签子戳齐以后,自然撒手散开,用一根相同的竹签,小心挑取搭在上面的,不碰动其它的竹签子则可据为己有。几个人轮流,以得竹签多的人为赢。点上灯笼跑着玩,则是男孩儿女孩儿共同的游戏。印着各种花卉动物图案红黄绿硬皱纹纸,折压成可以伸缩的各种几何形状,以圆筒形居多,也有椭圆的、菱形的。里面插上一只小红蜡烛,小棍儿一挑,有弹性的灯笼就自然垂落,颤颤悠悠地晃动,烛光透过花纸照出一小团儿茸茸的光,也是颤颤悠悠的。排着队跑起来,就有一串儿颤抖着的茸光,在夜色中流动。经常是几条茸光,伴随着“点灯笼喽、点灯笼喽”的齐声叫喊,在房前屋后游走。不时爆发出哭声,便是有孩子摔倒了。如果火光骤起,迅速落地,逐渐熄灭,就是灯笼的纸罩被点着了。大风的除夕夜,这种情况最多。多数年头,一根蜡烛燃完了,喊声也随着茸光的散尽熄灭而平息。一般的家庭,一年只买一个灯笼,孩子多的人家轮流玩儿。所以,仍然以男孩子玩儿的居多。我是一个不会玩儿的孩子,也没有耐性,所有的游戏看着的时候多,不大能参与。点灯笼带给我最大的快乐,是可以欣赏花纸上的图案。就是年过完了,母亲也会把灯笼挂起来,点缀简陋的家。

除了丰盛的年夜饭,我家的春节大概过得要算简单的。院子里的当地人,不上班的主妇们,腊八时,就用醋泡好了蒜瓣,准备初一吃饺子。有的人家把蒜瓣用细竹篾子穿起来,盘在存水的大盘里,蒜芽儿发起来,一盘嫩绿十分喜人,三十晚上,剪下来和肉一起包饺子。把通红的圆萝卜切掉头,挖出里面的肉,盘上蒜瓣,或者放入一棵白菜根,菜芽会发成一棵鲜嫩的小白菜。用绳子穿好挂起来,红是红绿是绿,成为赏心悦目的清供。腊八蒜也从心里往外透着绿,这简直就是春的信息。

守岁是春节从古到今最恒常的内容,而我们家的孩子从来守不住岁,一个比一个能睡。那时候,家里没有电视,除了玩一会儿扑克牌以外,很快就东倒西歪地进入了乌有之乡。通常是被母亲唤醒,催促着穿上新衣服,那时候,最高级的衣服是灯芯绒了。然后,一人一碗炒年糕;有的时候,是老家寄来的黄果,是用草木灰泡过的糯米年糕干,用水发开再炒。这也是我们和别人家不一样的地方,别人家通常是吃饺子。然后,收拾碗筷,把待客的零食摆上,通常是瓜子、花生和水果糖。零食也是在这几天吃得最多,稀罕的是粘牙的糖瓜。拜年的人是走得近的人,彼此相约着挨门挨户地串,除了同事家就是平时为大家服务最多的人。院子里住着一位老校医,平时经常义务为大家打针看病。到他家里拜年的人最多,有的时候,大家还凑一点钱,买一幅画,贴上有贺词的红纸,送到他家里。有一年,送的是京剧《打金枝》的整幅连环画。下午基本上就没有拜年的人了,和母亲上街,沿途可以看到各种年货摊子,有卖年画的,有卖毽子、泥人一类玩具的,还有卖糖葫芦、冻柿子之类时令果品的。一路走下来,被商品的花色搅和得劳累不堪。剩下的时间,就是和小朋友们玩跳皮筋一类游戏了。还有就是听母亲讲闲话,这一天的话题必是老家过年的事情。老家在偏僻的山里,禁忌特别多。过年的时候,不能扫地,怕把财气扫走了;正月初一,不能喝菜汤,否则一年里出门都要遇雨……

成长的过程,是春节的内容不断减少的过程。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破四旧把所有的节日礼俗都扫荡了。家家最大的差别,就是都以红太阳为年画。经济受到制裁,每年一身的新衣服也免了。没有了拜年一说,桌子上的零食也不必准备了,更不用凑份子送礼。惟一保留的节目,就是年夜饭。母亲仍然殚精竭虑,把这一顿饭做得很像样。这就是母亲的伟大之处,永远以平实的态度对待社会的动荡,尽量维持一家人的饮食水平。吃饭的时候,大家开始用心,因为没有了玩儿的念想。长达10年的岁月,春节的概念就是这阖家团圆的一顿饭。能够凑齐已经不易,有好几个年,人都到不齐。有一年,父亲在乡下插队,母亲回老家省亲,兄妹五个一起张罗年夜饭,竟也摆了一大桌,让来探望的邻居惊异不已。出嫁以后的年就更简单,公公婆婆都是教会学校出身,主的训诲中没有春节一项,过年真正只剩了一顿团圆饭,连年画也免了,打扑克则人手都凑不齐。只是饭后,要包饺子,守岁过凌晨,煮一些充饥,余者冻硬放进布袋,留作每天的饭食。

最冷清的一个春节,是童年的一次,母亲南归,一向节俭的父亲带着我们过年。所有项目全部削减,连那一顿饭也马马虎虎,那个年好像没过。最丰富的一个春节,是70年代末。父亲平反了,我和弟弟考上了大学,母亲终于从半生的政治阴霾中走出来。团圆饭名副其实,菜肴也格外丰厚,大家都兴高采烈。只是年龄已长,对童年的游戏全无兴致,连放鞭炮也没有人张罗。当时,家在冀西山地,民间节庆的喜乐气氛,从“革命”的恐怖和经济的萧条中复苏,反弹出格外热烈的情绪,村村兴兴头头地搞活动,而且花样翻新争奇斗巧。和妹妹一起,到附近的村子,看农民穿着花布龙袍、家做布鞋唱大戏,看纸做的狮子耍舞,看走旱船、走高跷。回想起连年饥荒结束以后的1964年,我家当时所在的县里庆丰收,正月里的小街上盛况空前,各种秧歌和高跷随着锣鼓徐行小半天。当然,由政府组织动员,比民间自发的要豪华得多,但是没有那里民间的质朴纯粹,带给我的感动记忆至今。现在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民俗活动在各地都很普遍,适应旅游的需要不按节令。城市里,每天可以看戏、扭秧歌,春节的热闹好像被淹没在日常的娱乐中。鞭炮禁止了几年,又有限制地开禁,地方戏萧条了一段时间,又火起来占领了各地舞台。加上各种洋式新式的节日层出不穷,连11月11日都是光棍儿节,数着过都过不过来。春节几乎又只剩下那一顿团圆饭了,而且,就是挂画、放炮竹、打扑克,也都物是人非。和童年相异的是,睡眠少了,年年都能守到真正的岁末。我多想像童年那样,早早沉入乌有之乡,和隔世的亲人吃一顿饭,哪怕是黄粱一现,马马虎虎也是天大的福气。

哦,遥远的春节!

2010-02-08 □季红真 1 1 文艺报 content26959.html 1 遥远的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