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作品·小说

患 者(外一篇)

□陈 纸

住院部来了一位患者,有人说她得的是老年痴呆症,有人说她失忆,还有人说她摔断了腿……

人们来来往往,在医院骨伤科的住院部走廊上,用各种各样的眼神,用各种各样的臆想,用各种各样的语言,撒在老人身上。老人干枯的骨架子在聒噪声中“嘎嘎”作响,伴随着她连绵不绝的唉声叹气,像随时要崩塌下来。

关于她83岁,关于她是市某所中学的退休教师——有意的听者能从议论的片言只语中捕捉到,仿佛寒风中瑟瑟飘着的叶子,谁不注意,捡到一两片,但马上不屑地随手丢弃。

他们只注意她是一个患者,一个不同于别人的病患者,说得明白一点,是一个不同于别人的精神病患者。

“你不认识我呀?我是你学生!李老师好!”一位住了两个多月院,靠着保险公司的赔偿金,一直待在医院“保养”的手臂伤者,一只手放在胸前,另一只手扶着老人的病床大声喊。

“对对,你是我学生…你是我学生……”老人两眼刹那放出光芒,慌忙用瘦骨嶙峋的手攀附着床沿,挣扎着要坐起来。

手臂伤者猛地把老人按下,他首先大笑起来,大家便哄笑起来。

骨伤科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什么时候把你的儿子介绍给我?听说他是一家公司的老板,我很想早日与他见面哟——”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女的飘然而来,随之飘来的是一句问话,她把最后一个字拉得尖尖长长的,仿佛公园里一条别扭小径的大写意。

“好,好,好!但我儿子这几天没空,改天到我家去坐呀。”老人热情地认真说。

凡是听到这话的护士都笑了,不管是查房的,还是送药的,她们的身影飘过老人的病床,一一甩进病房。

老人的嘴里不停唠叨着,见到每一个经过的人都打招呼。有人觉得奇怪,斜着身子和眼光,像避瘟疫一样紧走两步,快快离开;胆大的,像只顿号稍稍站住,用堵了棉花一样的嗓子嘀咕一句“什么病”,也匆匆走过。

老人见没人理她,便抓住陪护人的手说:“给我一块钱,我搭车回家。”

陪护人是一位30多岁、乡下模样的妇女,她不伦不类的、夹杂方言的普通话让人怀疑是在进医院后学会的。

老人的儿子请她来做陪护,每天25块钱。

“给我一块钱,我搭车回家,”老人抓住陪护人的手,不停地说。

陪护人甩掉老人的手,扯出一张皱巴巴的两块钱的纸币,塞到老人的手中说:“给,一百怪(块)钱,你葛(可)要跟你儿子说,让搭(他)还呀。”

围观的人藏笑不语,有的盯着老人手上的钱,有的看着老人的表情,期待老人的反应。

“我不要一百块钱,我只要一块钱,零钱好搭车。”说完,老人把两块钱丢在地上。她的双眼木然地盯着走廊的天花板,嘴里孜孜不倦地唠叨。

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老人一把抓住一位手里端着碗的小伙子,嘴里照例嚷嚷,小伙子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几次想挣脱她的手,但老人的手不依不饶紧抓着他。小伙子发怒了,使劲推开老人,对她说:“你啰嗦什么,我打你呀!”

陪护人见状,劝开小伙子,笑着说:“别理她,别理她,她见了端碗走过的人,都拉住说我这儿有开水,我这儿有开水。”

老人仍是说:“我这儿有开水”,不停地说:“我这儿有开水……”

越来越多的人笑她、烦她,最后,他们想赶她走:这种病一年半载治不好,还赖在医院干吗?大家都这么认为。

“听说她儿子和媳妇就是因为嫌她烦,才把她丢到医院来。”有人说。

“医院又不是收容所,这种精神病人,扰得谁都不安宁,我们去向医生反映,让她出院!”马上有人接口。

第三天下午,在没有灯光、显得有点阴暗的走廊,他高大英俊的儿子来了,手忙脚乱地收拾物品,要领她出院。

临走时,老人呆滞而瘦削的身骨突然颤动起来,她挣脱儿子的手,冲进旁边的病房,指着一张病床喊:“那个床位是我的!那个床位是我的!”

医生看了老人一眼,转身向围观的人说:“她白天黑夜都吵,使别人睡不着,便把她从病房里移了出来,安排在走廊上。”

说这话时,他脸上满是得意,因为他,看到了大家对他满意的目光。

老人干枯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她的脚步轻飘恍惚,飞出医院,充盈整片天空……

玛丽是条

“巴吉度”

有一天,老覃动情地向同事们讲他的玛丽多么可爱,她娇小玲珑、高贵典雅,他是多么爱她,失去她是多么伤心。

老覃说着说着,声音就低沉下来,像陷入无边的痛苦回忆之中。

老覃说玛丽的饮食习惯和他一样,喜欢吃海鲜和清淡一点的美食,肉类中只对羊肉感兴趣。每次他带玛丽出去散步的时候,异性见了她神魂颠倒,有的不由自主地跟着玛丽,让老覃赶也赶不走,倒是玛丽显得落落大方,毫不惊慌。

这非常令老覃佩服。老覃说:如果是我,我做不到。

更难得的是,玛丽善解人意,当老覃快乐的时候,她就在他面前跳舞,令他更快乐;而当老覃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只需一个眼神,玛丽就会默默躲进阁楼,绝不会在他的视野中出现,惹他心烦……

老覃是我们报社广告部的主管,他在仙葫开发区有豪宅和轿车,但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烦恼。

但自从一年前他有了玛丽后,他为人变了,觉得生活还是很美好的,因为玛丽带给他足够的快乐。当他忙碌了一天回到家里,他最想见到的就是玛丽。

谁也不会想到,玛丽竟出事了。

前不久,老覃雇了个钟点工做家务。钟点工做一手好菜,有一次做了一盘牙签羊肉,果真是色、香、味俱佳,老覃舍不得吃,端给了玛丽。一会儿,他听见玛丽撕心裂肺的叫声,老覃急忙跑进卧室,见玛丽正在痛苦地打滚……

老覃吓得半死,急忙把玛丽送进了医院,医院诊断说玛丽可能是把牙签吃进肚子里去了,应尽快动手术,否则牙签会把她的内脏刺破。但费用大约需要五六千块钱。

这个数目让老覃大吃一惊。他原以为花个三五百元便足矣。想当初,老覃在妻子与他离婚、女儿判给她之后,他觉得应该找个伴,就花了1500元,玛丽便跟了他,如果花这个价,老覃用手术费可以让四个“玛丽”跟他。

医生催促他赶快决定是否手术。老覃怔在医院的走廊上,半天不出声。待他回过神来时,见医生个个不理他,老覃乘机逃也似地离开了医院。

当天夜里,老覃一闭上眼睛,身边就是玛丽凄惨的叫声。他有些后悔,

怎么也睡不着。第二天一大早,老覃决定去医院探探玛丽的死活,他偷偷溜进医院,问了几位护士,终于,有位护士对他说:“你真狠心,竟把她丢在医院不管,她死了,我们把她处理掉了!”

“处理掉了?”同事们个个瞪大眼睛,吓得不敢吱声。

许久,有一位女同事嘴皮发颤,还摇摇头低声说:现在的医务人员个个都是冷血动物,把死人像垃圾一样说成“处理掉”。但是,说到底,我们女人在男人眼中真不算什么东西。

这时,老覃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什么死人?玛丽是我养的一条小母狗。继而,老覃声音低沉地说:不过,她很名贵,“巴吉度”呀。

插图:曹全弘

2010-02-08 □陈 纸 1 1 文艺报 content26964.html 1 患 者(外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