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版:副刊

春节记忆

□[荷兰]林 湄

“客游经岁月,羁旅故情多”。我对故乡的记忆离不开春节尤其童年的印记至今难忘。故乡背山傍海,年轻人多漂洋过海到南洋谋生,我父母在外地工作,我7岁那年和哥哥被送往乡下与祖母一起生活。乡居是坚固砖墙围筑的大四合院,中间是低凹的露天石地,前后院各有大厅堂。院内住的全是曾祖父母的后人,我祖父已逝世多年,祖母文盲且三寸金莲,但容貌祥和仁慈,还有三个孝子,其中一位是侨界富商。祖母天性善良富恻隐心,平日收到外汇喜欢行善帮助贫困乡亲子女交学费。每年冬至一过,有人开始预备年货、有人则在忧愁叹息,祖母见之及时托人代笔给儿子列上全村贫户名单,嘱咐儿子汇款时别忘了他们的份(此后便成了惯例,年年有之)。祖母看到穷人欢欢喜喜购物过年的时候总是笑容可掬,持着手杖东走西看、问寒问暖,累了就回到床上焐焐小脚。

上中学住宿的堂兄堂姐寒假回家便忙于写春联、贴年画,四合院前后左右顿然起色,殷红又丽亮。年夜菜是炖鸡、腊鸭、红烧肉和各类海鲜等十大款(意为十全十美),之后祖母温了冷、冷了温,锅、罐、盆、碟、碗里的剩菜,全靠哥哥慢慢地扫除。

最难忘的是饭后哥哥忙着放鞭炮,我喜欢玩灯笼,红纸罩上的图文在烛光中忽隐忽现,堂哥见画吟诗“羔羊之皮,素丝五陀。退食自公,委蛇委蛇——”我一面舞灯笼一面叫堂哥解释诗意。他说《诗经》云“吃饱了退席,才能悠然自得”。一不小心,灯笼着火了,我转身哭泣向祖母要去,邻人见之即送我他自制的笼灯。地上满是放过鞭炮的红纸和小麻绳,踩上去还有温热的感觉。玩到睡意难挡时,祖母在床前叮嘱大年初不可哭、不能乱说话,见人先恭贺再接压岁钱,我却关注她给我定做好的新衣裳,将它们压在枕头下,新鞋摆在枕旁。初一早早起身更装,红绒花杉、黑裤子、绣花布鞋,开心得好像装载着366天的喜悦,奔啊跳呀,或成心站在门口让人观赏。早餐吃水煮蛋和鸡汤长寿面,祖母说先吃面后喝汤,我偏相反看看外出途中是否真下雨。

四合院内的孩子先向长者磕头拜年得取红包后再一起到院外庆贺,除收压岁钱外犯点错误也不遭责怪,我见邻家年糕新奇便用其小刀在中间挖一小块吃(边缘硬中间软),说小长红糕像棺材,主人听了笑道:“多谢祝福,有官有财!”

春节小吃多,厨房木架上搁着一层层的大圆竹盘,盛有煎炸牡蛎饼、杂菜丸、红薯条、糯米糍、板印红龟糕、米糕、碗糕等;睡房里的木桶还装有葫芦糖、甜橄榄、带壳的盐酥花生、炒蚕豆等——我玩饿了就抓这吃那,很少正餐,难怪脸色欠佳,身材瘦小。

数年后,我回到父母身旁,接着升学、成年和成家。上世纪70年代初移居香港,虽说是英殖民地,春节的气氛、内容形式大抵与中国传统习俗相似,只是“物欲”“致富”意识浓重,节前大街小巷满目年货,处处可见红、黄纸色制作的“利市”,服装店商场减价告示显眼触目,什么“大出血”“跳楼货”“良机难逢”“合约到期”等,真是购物的良机。

香港地少人多竞争剧烈,在迎春辞旧中不忘对钱财的渴望和崇拜,连谐音字句也负有众望。除夕饭桌上的“生菜”意“生财”,“发菜”是“发财”,“蚝泗”即“好事”,“有鱼”求“有余”,加上酒啊祝词呀,开心又热闹。富人为逃避派“利市”,年前便携眷出国旅游度假;普通人年夜饭后一家大小逛夜市去,虽人山人海,步如蠕动,仍众往矣!所见花卉盆栽、糕点小吃、日用品等无不挂有“利市”“挂千” 字条(取 “利事”“挂钱”之意)。初一“黄大仙”烧香拜佛祈福者挤得水泄不通,常有警察在场维持秩序。也有人忙于请客吃饭、送礼和拜年,这方面无论富人穷人皆用心良苦,先分门别类再按序处理。港人住房面积有限,街上茶楼饭店多,稍有条件的均到外请客吃饭,拜年和送礼多循古训“礼尚往来”或“聚友叙旧”。 “功利”者另当别论,利人的目的是为了利己,对上司或有所求者拜年送礼均有学问,不能乱拍马屁,看准的有益升职加薪,拍错了自讨没趣。

社团组织对商人独有情钟,年初到各商店舞龙采青派财神,祝词锵镪:“生意兴隆”“财源广进”“货如轮转”“出入平安”,店主一面笑纳一面回“利市”,彼此皆大欢喜。遗憾的是,喜庆日子里,传媒界少不了跳楼自杀、抢劫等新闻的报道。

我家翁是商界名人,除夕前门庭若市,送礼者络绎不绝,家里堆满大包小包礼品;初一“恭喜发财”声此落彼起,家翁“利市”厚,常见一家大小到访。数年后家翁因健康问题而结业,初时尚有熟客上门,之后便门可罗雀,家人哀叹世态炎凉,老爷却说“正常”,并吟诗“别有人间势利徒,一去一就随荣枯”。

不久,家里先后多了两位新媳妇,从此,春节的大团圆便改为小团圆了。

我虽初识“人生无常”却仍然热爱生活看重责任,甘于适应新环境,继续对生命人生赋予意义,并保留春节的魅力和意韵,直到再次漂泊异国他乡,面对跨民族跨地域跨文化“地球村”的不同年景和意象,才重拾对“习俗”的思考。

或许“习俗”是人类共同渴求“安适”“快乐”的形体,“洋年”的最后餐晚也很着重团圆意识。子时一过炮响后,家人即刻开香槟举杯互贺,随之出门和邻居握手、相互祝福,不说与钱财有关的词句。到处是友善欢笑的脸孔,视清闲为宝贵的享受。新年上午到祖父母家庆贺,下午往父母那里聚合,长者给幼年孩子几分钱“利市”(代表祝福),家人可一起下棋或上教堂,回顾、反省过去一年的“得”“失”是否合情合理,有否亏欠或不法,从中吸取教训并改正。有些人的新年愿望是“戒烟”“少喝酒”“决心减肥”等。真是乐也融融。天黑时,取下圣诞树到集中地,看堆积如山的燃烧火焰。

华人“入乡随俗”与洋人一起欢度新年外仍不忘过春节,餐馆老板早在大门口倒贴个“福”字。留学生除夕晚忙于打长途电话或同学相聚吃年饭或观看中国CCTV4的新春联欢。各社团组织不是聚餐就是观看中国到欧的艺术团表演。惟唐人街的初一午后热闹非凡,有人跑龙舞狮向店主拜年,有人放鞭炮派利市,观众多是异族人,部分华人是事前被邀到此凑热闹的。可见寻欢作乐、吐旧更新、驱邪迎福、招财进宝仍是华人春节的意愿,久而久之,便成了“习俗”,后人沿“习俗”而为不过是因为前辈和邻人均如此而已,难怪西塞罗说“习惯是种第二天性”。

可惜,习惯已随着科技信息的发展在变异,洋人也喜欢年夜放鞭炮贺庆,跨年之时海港上空烟花怒放,震天动地,“仙女散花”“龙头吐金”“万千祝福”——持续了半天的光彩。至于东方人,日益喜欢用圣诞节的灯饰到处结灯挂彩,为节日助兴。由此想来,“洋年”和“春节”或许有天成个“混血儿”。

渐渐地,我喜欢站在“边缘”看“春节”,如果说童年喜欢热闹和欢乐,在香港初识忍耐等待希望与权财名利的关系,那么,如今则用春节去数算时间和叩问死亡。 这熙熙攘攘的人生、热热闹闹的春节,每一颜色、声音、言行举止均代表着对财权名利的渴望和向往,尽管古训“适可而至便是圣人”, 然人心虽小欲望却无穷无尽,富人企望有上加有,普通人渴望时来运转,弄得人人神魂不定、失去本性,少有人想到“年”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它无始无终地在时空飞越,而人生不过是“一”的过程,《旧约·传道书》云“死是众人的结局,活人也必将这事放在心上”。可是,人们过年时,宁愿对岁数敏感,也不愿涉及死的意识,一味追求物质和享乐。

佛家认为人渴望“锦衣玉食”“声色犬马”不是乐而是苦,灭苦之道就是要参悟“富贵如云”“转眼成空”的真谛。因而,真正暖人心房的快乐并非是过多的形式或消费,而是“以自己所有的为满足”。

2010-02-22 □[荷兰]林 湄 1 1 文艺报 content26751.html 1 春节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