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是中日邦交正常化35周年,双方政府把这一年定为日中文化体育交流年,目的是促进人员往来,增进两国人民的相互了解和友谊。
日本文化厅慧眼识珠,选派著名作家立松和平为文化交流特使,到中国访问。我与立松有缘,他来访问时,正赶上我刚刚退休,于是我们一路同行,朝夕相处,形影相随。
与以往不同,他这次有官方身份,所以带着两种名片:一是他平时用的,上有名址电话;一是日本文化厅特意为他印的,上面只有姓名和文化交流使的头衔。他可能不习惯同时送两张名片,每次交换名片时,不是忘了这张,就是忘了那张。我不时提醒他,他憨厚地笑一笑说,对了,还有一张。
其实他经常来中国旅行采访,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来过多少次了,有时一年就跑好几回。他私下对我说:“如果是小泉当政,继续参拜靖国神社,我不会接受这个差事。现在日中关系发生了可喜的变化,中国总理到日本访问,我才同意了日本文化厅的邀请,为日中友好添砖加瓦、修桥铺路。”
立松是个老实人,办事认真。他来访一个月,马不停蹄,与北京、吉林、辽宁、山东等地的作家座谈交流,在辽宁大学、大连外国语学院、清华大学举办讲演会,接受《文艺报》《长春日报》《辽宁日报》《大众日报》《盘锦日报》等新闻媒体采访,用他自己的话说,百分之二百地完成了文化交流特使的使命。
其实就个性而言,他对官方身份,没有什么兴趣。他曾在地方政府当过公务员。虽然生活稳定,收入有保证,可以按照升官图一级一级往上爬,但每天必须按时上下班,处理枯燥的公文,烦得要命。他说那时他在家里写小说,熬夜,是立松;但到了办公室,没有精神,打瞌睡,东倒西歪,就成了横松(他本名为横松和夫)。后来索性辞职,专事写作,过着天马行空、自由自在的日子。他说人生最宝贵的是自由:思想的自由,写作的自由,生活的自由,行动的自由。
但这次来中国,他也尝到了一点特使的甜头。那天我们乘出租车去参加座淡会,过十字路口时被交警拦住,不知违犯了哪条交规。司机被警察叫去,20分钟没回来,我们坐在车里苦等,眼看要迟到了,我就拿出了立松文化特使的名片,为司机求情。别说,还真管用。警察听我言词恳切,焦急万分,真就开了恩,没罚款扣分,挥手放行。司机千恩万谢,立松笑着说,想不到这张名片还有如此妙用。
我与立松相识二十多年,但平素各忙各的,来往不多,清淡如水。有时几年不见面,偶有书信而已。但彼此信任,相互关心,心是相通的。1995年,我写了篇短文《立松和平,一个谜》,发在《作家》杂志上。当时他引起我兴趣的,是他的写作方式。一般的作家,多在书斋读书、思考、写作,构筑他的文学世界。而他呢?东奔两走,浪迹天涯,边走边写,跑遍世界,也写遍世界。这种颠覆作家传统的生活模式,连跑带颠的写作方法,我觉得新鲜有趣,甚至想,今后信息化时代的作家,是否都得这样?也许有人怀疑,这样写出来的东西,太匆忙、仓促,易流于肤浅、直白。但事实并非如此。十几年前,我陪他去敦煌,他一路写了十几篇东面,有散文、小说、游记,我都看了,觉得有滋有味。我还特意选了他在旅途中写的一篇名为《山恋》的散文,翻译后发表在1995年第十期《散文》杂志上,后被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外国散文百年精华》、浙江文艺出版社的《百年外国散文精选》、百花文艺出版社的《世界经典散文新编》等五六个选本中,可见是难得佳作。
有一位出版家看到了我介绍他的文章,十分感兴趣,邀我编他的文集。我用了一年时间,读了他近百本书,编选了《立松和平文集》三卷,由作家出版社列为作家参考丛书出版。我当时的考虑是,一、能代表立松文学水平的代表作、成名作;二、日本已经发生、在立松笔下已经深刻反映,中国正在发生、中国作家正在思考、探索、反映的主题;三、他对日本正在发生的事情的描写和反映。我请立松的好朋友陈建功先生为文集写序。建功在序中说:“日本固然有无数的粗俗和肤浅,但也同样拥有与粗俗和肤浅抗争的人们,拥有立松和平们的忧患与悲悯、深刻与凝重。比之中国,日本经济发展的速度上具有超前性,与之相应产生的价值观、伦理观的变化,社会形态的失衡,内心冲突的加剧,都将先于中国而出现,当然在文学上也将先于中国得到立松这样的作家的关注和反映。那么,日本作家的思考与实践,对于那些关注现实生活的中国作家来说。实在具有重要的价值。”
立松这次来访一个月,与以前一样,笔不离手,除完成中国文化特使日记之外,还传真发回连载长篇小说《寒红之色》一章、短篇小说《太原街》、散文《白云峰巡礼——高千穗峰》《与陈先生回故乡》等一批文稿。他总是在读书、思考、写作,就像一个干惯了农活的农民,放下锄头就抓起镰刀,一刻也不闲着,一天不劳动,就觉得浑身不舒坦。他不用电脑,随身带着钢笔和稿纸,走到哪里,写到哪里。
有一次,我到他房间去,床上摊着衣服杂物,窗上挂着洗的衣裤袜子,地上摊着箱子、背包、生活用品,桌子上摆着书、稿纸、笔。可能台灯亮度不够,他在两瓶娃哈哈纯净水的瓶子上架起了自己携带的台灯。台灯很小,四方形灯罩,上面的黑漆,已经磨得差不多了,露出了白色的铝,里面装一只四十瓦灯泡,旁边还有个小变压器。房间里乱得一塌糊涂,看着都闹心,但他却能神清气定地写小说。我说:“看样子,只要是人类能够生存的地方,你就能写。你这本事,我算服了。”他说:“多年的写作生活,已经养成了习惯,每天写点东西,才觉得日子有滋味,一旦休息几天,拿起笔,就觉得沉重,不顺手。这个灯,已经用了十几年,跟我走遍世界。不管到什么地方,只要有电,我晚上就可以工作。”他的近300本书,就是这样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对他来说,写作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写作。如果把他的发稿地在地图上全部标出来,那将是一张人类文学史上绝无仅有的密如蛛网的立松行踪图。
他很勤奋,不断读书,充实自己。从日本来时,他就带了许多图书资料,一路翻阅。每到一地,看到有用的书,就买。在长春,他一次就买了两千多元人民币的书。书很重,上飞机时,他怕行李超重,付高昂的超重费,就放在背包里,自己提着。他说:“有许多地方请我去讲演,讲演费很高,但我更喜欢读书,因为讲演是知识的付出,而读书是知识的积累。只付出不积累,人就会变得浅薄苍白。”
立松随和,生活俭朴,为人仗义,人缘好。他随身携带的生活用品,都是便宜货,很多是中国出口日本的产品。衣服也很随便,没有一件是名牌。连稿纸,也是日本任何一个鸡毛小店都可以买到的竖格蓝色400字的大路货。对衣食住行,他没有任何特殊要求,酸甜苦辣咸,什么都能凑合,一般日本人不敢问津的东西,他也能吃。饭店有星没星、几个星,他不在乎,只要有电传机能把稿子发回去就行。他的观点是别人能吃,我就能吃;别人能住,我就能住,不都是一样的人嘛。除了宴会,他一般不在宾馆吃饭,而喜欢去百姓吃饭的小餐馆,吃碗面,喝碗粥,或要几个包子就算一顿。在吉林旅行时,到乡下的农家餐厅去吃饭,坐在土炕上,吃小葱、小萝卜、婆婆丁、苦麻菜、刺芽、小根菜、山芹菜、玉米饼子、大煎饼、高粱米粥,他狼吞虎咽,造得贼香,连说好吃好吃。他过过穷困潦倒的苦日子,虽然现在已经功成名就,收入不菲,但依然保持着寒门子弟俭朴的本色。但倘若是朋友有难处,他又会两肋插刀,倾囊相助。
他悲天悯人,菩萨心肠,视野开阔,思虑深远。地球、人类、动物、气候、生态、社会、文化、经济、政治……上至天下大事,下到草木虫鱼,他都关心,都有兴趣爱好。他敏锐的触角带着作家的良知伸向四面八方,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流泻于笔端。仅游记《世界漫步》,就有皇皇六卷。2007年2月,他到南极日本昭和基地去了两周,考察冰川,写下了南极日记等文章。他可能是第一个登上南极的专业作家,当然也是政府派遣,否则个人去不了。他说:“宇航员13分钟就能离开地球,去南极我整整用了五天。但我认为,真正的文学,应该关心社会,关心人,关心环境。人与自然,应该是人类探讨的最重要的课题。”
立松这种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生活方式,倘若没有夫人的支持,他是飞不起来的。夫人美千绘,生于名门,开明贤惠。在立松四处流浪、不名一文、还是个穷小子的时候,就信任他、支持他、帮助他、爱护他。夫人独自支撑门庭,侍奉老人,连生孩子时,他也不在身边。如今儿女已长大成人,独立生活。儿子大学毕业,在北海道就职,但从小受父亲的影响,喜爱文学,最近想辞职,以笔为生,专事写作。立松有点担心,怕他难以糊口,但并不干涉,让他走自己的路。女儿是画家,出版不少由父亲撰文她绘画的画册,销路甚佳。立松实至名归,声名显赫,如日中天,但依然周游世界,不问家事,一切全由夫人料理。他用传真发回的稿件,由夫人分发各杂志报纸出版社,他的讲演旅行出版事宜,也由夫人代理。立松开玩笑说:“我家的老板是美千绘,我是为她打工的。”我说,你知足吧,找了一个好老板。否则没有你的今天!
立松这次来,想写一部有关战争的长篇小说。在济南千佛山的寺院,立松为他已成植物人的母亲买了一尊根雕观音,祈祷母亲在最后的时光,少一些痛苦。他说:“济南是父母新婚后不久共同生活的地方。父亲在洋行经理精密仪器,后被征入伍,母亲独自回国。日本投降后,父亲被苏军俘虏,在去西伯利亚途中逃出来。流浪到沈阳,从葫芦岛回国。父亲15年前病故,弥留之际,不断地说:‘我当过日本兵。我是罪人,我没有资格躺在雪白的床上,应该死在荒山野岭。’我不知道父亲在当日本兵时都干了些什么。但他很痛苦,深深自责。现在,母亲年高病重,来日无多,恢复健康已无可能,我已经无法告诉他们我到了济南……”说到这里,他声音哽噎,眼里含着泪。
“五年前,我到东北访问,看到伪满洲国国务院旧址,看到各地的‘大和旅馆’,这些都可以说是那个时代最豪华的建筑,我突然有了灵感。当年设计建造伪满洲国八大部的设计师心里在想什么?伪满洲国是个幻想的产物,任何一个思想正常的人,都不会相信蛇吞象能够成功,但他却精心设计建造了一座座辉煌的宫殿。透过军事政治的迷雾,给小说家很大的想象空间。说句老实话,讲我父亲当过日本兵,我有顾虑,怕中国作家不理解,对我产生反感。但我讲出自己的构思,中国朋友表示理解,我感到欣慰,有了信心和勇气。我生在战后,对战前的生活一无所知,只能靠资料来了解,写起来很困难。但我觉得,冥冥中有责任感和良知在呼唤,叫我写这部作品。我想真实地反映那段历史,构思很庞大,能完成多少,现在也不知道,但是我感觉,这应该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本书。”
这次编选的立松和平特辑,侧重“文学与环境”这个主题,并不能反映立松文学的全貌,因为他的创作涉及的范围很广,在历史小说、戏剧、儿童文学、摄影、评论、宗教等方面都有不俗的成就。仅就环境与文学而言,他的长篇小说《毒——风闻·田中正造》,就是写他的故乡足尾铜矿污染,国会议员田中正造拍案而起,为民请命的故事,曾荣获第51届每日出版文化奖。他的可贵之处,不仅写,也身体力行。15年前,他发起了在故乡寸草不生的荒山造林运动。呼吁每年春天,自愿者自带工具,并捐1000日元买树苗,上山植树。开始时仅百余人参加,现在已有两千多人,荒山逐渐变绿。他提出的口号是:在山上栽树,让荒山变绿;在心灵栽树,让枯萎的心灵变绿。他还是日本回归故土运动的理事长,宗旨是:号召、组织在城里退休的专家学者,回故乡生活,安度晚年,并用他们的智慧经验、人脉关系,造福桑梓,使生命重放光彩……我相信,读过这个特辑的读者不仅会喜欢他朴实真诚的文字,也会喜欢他朴实真诚的品格。
选自《中国魅力——外国作家在中国》,陈喜儒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1月出版。本文有删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