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仆支不,是他的彝名,发表诗作署名多是韦革新,是我的彝族兄长。
未相识之前,就读过他的诗,我很喜欢他的诗。新中国成立十周年时,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少数民族诗人的诗歌合集《我握着毛主席的手》,选有他的作品。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在广西的文艺会议上和他认识,我们都还年轻。他给我的印象极为朴实,朴实得不能再朴实了;也很谦谨,在公众场合绝不炫示自己,总是安详地默默地于人后。他的质朴、端庄,会让任何的轻佻和嚣狂在他的面前变得滑稽可笑。他和我一样不善交际,拙于辞令。也许由于彼此有同样的感觉吧,他和我自然而然地乐于接近。和他接触我感到舒坦而愉悦,他心地磊落忠厚,待人亲切热诚。
相识后也很少见面,他一辈子住在他的家乡——广西最边远山区之一的隆林县。但无论什么时候,我总觉得他和我很亲近,是自己所信赖的兄长。这感觉不仅仅是他比我年长两岁,也不只因为他和我同姓韦。
1977年我在广西药用植物园工作,初夏,到隆林县去采集一些当地草药的标本。在县城找他,久别重逢,互相诉说“文革”的经历,都有共同的感受,对过去对未来,许多话题意气相投。知道他浩劫中也未免受冲击,似乎那时他的工作也尚未“落实”,仍在闲着。他坚信自己以往的作品没有错误,也决心今后仍为彝族文学而努力。交谈中,我流露出对诗歌写作的冷淡,他劝我千万不要放弃,说:“继续写,现在就写。”我说:“我现在来这里,是采集草药标本呢。”他说:“什么地方不能写诗?做什么工作都可以写诗!”也许仍闲着有空,他伴我上山,一起寻找需要采集的草药。他从小在大山中生活,认识不少的野生草木。陪我走村进寨,向乡亲询问我们不认识的草药。在他殷勤的帮助下,很顺利采集到计划中要采集的草药,并制作成蜡叶标本。不但完成了任务,还有他热诚接待的情意和恳切的鼓励,那次出差,我满载而归。
1984年,广西民族出版社约他出版一本诗集。编辑把他编好的诗稿给我看,要我在卷前写篇文字。看了诗稿,我觉得篇目还可以作些增删,有的我曾读过印象颇好的诗并未收入,有的可以割爱的却收入了,而且有的词句还可以琢磨,等等。我请编辑把我的感觉转告他,希望把他的第一部诗集编得好一些。未想到,过几天,他突然到我家来了。因为我的意见,从隆林县坐两天汽车到南宁,专门来和我商量诗集的事。他这样认真,我很感动,详细地对他说了我具体的想法,请他考虑。也未想到,他毫无保留接受了,也毫不客气地说:“就按你的意见吧,你就帮我重新弄好吧。”他的恳切我难以推托,也深深感激他的信任。
诗集出版后,他把诗集送给我。诗集的排版和印刷都不太理想,我说出版社有点粗疏了。他对此却不在意,很随便,宽厚地劝我:“不要说了,不要对他们说了,他们给我出版就很不错了。”在那本诗集《缅娓集》的“后记”中,对我表示了过重的谢意,说我“为《缅娓集》献出了一颗真诚的诗人之心”,我很感愧。
1990年夏,我和几位广西诗人同去隆林县境内的天生桥水电站参观访问。先到县城,又一次和他相聚。那时他是县政协的负责人之一,来和我们相会,问问行程安排,有什么困难,没有客套话,甚至有点寡言。县里的同志对我说:别看他那样,在县里深孚众望,尤其是彝族地区,有什么难办的事或群众纠纷之类,他出面说几句,一切就都会解决的。
那次相见,有件似乎“有趣”的事令我难忘。有个晚上,他邀我到他家说:“给你看一封信,我保存十多年了,信寄给我,却是写给你的。”他的话我有点莫名其妙,到家,他给我一封信封上写着“韦革新(其麟)收”的信,说是“四人帮”倒台后不久,他在南宁的报刊发表几首诗后收到的。打开,信中也没有称呼,直呼其名,记得开始两句:“韦革新:我们知道你原名是韦其麟,也知道你下放到隆林了……”词句记不得那么多了,内容却未忘记,大意说:你现在又发表诗歌了,把名字改为韦革新,很好。说明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表示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又写诗了。我们希望你继续改造自己,否则,革命群众是不会放过你们这种人的,等等。信末未署名,只写了“一个人民教师”。
读后,有点怅然,问他:“为什么当年不告诉我,不寄给我看呢?”
“怕你难过,我感到很悲哀。”他答。
“也应该高兴,这位不认识的老师关心着我们呢。”我说。
“他把我当做你,乱来。”他有点愤愤,又颇有感慨,“那时候,有人对文化大革命还很留恋啊。”“也把我当做你,你应是我,我就是你,不分你我了。”他说。心想那位不相识的老师把我俩合二为一,同是一个人,或许也是我俩的一种情缘吧。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他已离开人间十多年了。我常常想起这位兄长,也想起他一些感动过我的诗篇,如《石磨歌》《火的民族》等,如今读来,依然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