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曹禺诞辰百年纪念演出的重要组成部分,北京人艺的新版《日出》和复排的《北京人》日前登上了首都剧场和国家大剧院的舞台,正式拉开曹禺经典作品演出季的序幕。新的演出阵容、新的导演阐释以及经典作品的不朽魅力,使两剧的演出吸引了观众的广泛关注。此次排演,导演任鸣和李六乙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忠于原作现实主义创作内涵的策略,力求在尊重经典价值与导演艺术风格追求之间寻求平衡。从演出的整体效果上看,两剧都揭示了曹禺原作的思想精髓,实现了对人物灵魂、内心世界的深入剖析,呈现了人的精神世界与外在环境冲突过程中的痛苦抉择与悲剧命运,洋溢出浓郁的诗化色彩,但在导演的创造手法与具体的舞台表现上,两剧又各具特色。
《日出》:挖掘人文内涵与时代的契合点
四幕话剧《日出》通过对交际花陈白露的命运遭际以及周遭“可怜的动物”们的生存状态的展现,对整个浑浊的社会进行了控诉式的批判。已经是第四次排演该戏的任鸣指出,好的作品可以用各种形式来解读,这次的版本就是要给观众一个最尊重原作精神、最贴近原著风貌的保留版,以此致敬伟大的戏剧家曹禺。
中规中矩、传承人艺风格是这次排演的最大特色。任鸣一改1999年版穿越时空式的改编尝试,立足现实主义的创作思想和方法,从剧作诞生的时代环境中,挖掘原作深刻的社会批判性与丰富的人文内涵,以求唤起当下观众的情感共鸣。剧中的陈白露是一个交织着情感矛盾、精神困惑,兼具新旧时代特质的女性形象。她的命运是悲剧的,这既是那个“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造成的,又是她个体自我选择和人性弱点的必然。陈白露生活的那个畸形病态的社会环境虽然早已不复存在,但是她的生命经历和内心困惑却是超越时代的。其中,个体追求与时代、环境之间的妥协、对抗,以及由此折射出的精神迷惘和内心危机,恰恰与当代人的生存境遇相互呼应。这可以成为观众进入新版《日出》的一个切入点。
舞台上高档的家具用品、艳丽的演出服装、绚烂的室内装饰,既在贴近原作时代背景的基础上营造出高级会所的奢侈与豪华,又为我们观察剧中人物的命运走向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展示空间。不同身份的人物在这个封闭的空间中轮番登场,人性的贪婪、丑恶、欲望被不断放大。人与人相互利用、相互牵制,物质富裕的外表背后衬托出的正是人们内心世界的荒凉和贫瘠。
陈好塑造的陈白露形象可以说是成功的。她一方面生动地表现出陈白露作为交际花的入世一面,如在金钱至上的人际关系网中,周旋于上层社会的各色人等之间,适时调整着自己的社会角色,表现出较强的适应能力;另一方面,又真实地表露了其内心难以摆脱的孤寂与苦痛,以及对光明、自由的渴望,这主要表现在同情和保护小东西上。应该看到,入世的风光与内心的不安带来的矛盾是陈白露个体悲剧的源头,潜藏于她的言谈举止中,制衡、影响着她的现实处境和结局。新版近三个小时的演出,创作者虽然对陈白露悲剧命运的现实境遇和社会根源进行了探讨,但对陈白露内心矛盾的开掘略显不足。
《北京人》:隐喻的空间与不安的灵魂
不同于《日出》写实化的舞台表现方式,李六乙的《北京人》侧重于借助舞台空间的象征与隐喻式表达,揭示一种没落腐朽势力终将走向灭亡的命运。
《北京人》是曹禺最满意的一部作品。该剧通过描绘一个旧中国封建大家庭——曾家三代人的矛盾和不同人物之间的命运,展现了封建家族逐渐走向衰落直至最终彻底崩溃的过程,揭示了迂腐保守的封建礼教和腐朽没落的社会制度对人性的吞噬和扭曲。2006年,李六乙就曾将《北京人》搬上首都剧场的舞台。导演创新性的舞台表现方式和对主题的阐释,使全剧演出自然流畅,获得评论界的一致好评,更有专家指出该版是北京人艺三版《北京人》中最忠实于原作的一次呈现。这次复排演出,虽然保留了原版的演员阵容,但更多强调了对原作精神的尊重,实现与“七十多年前先生那颗‘孤独’‘求索’‘不安’的灵魂”进行对话。
强化舞台空间与主题阐释之间隐喻性关联是该剧舞台创造的一大特色。《北京人》为观众展示了一群“活死人”和处在崩溃边缘的封建家族(保守势力)行将走向灭亡的必然趋势,挣扎和消亡是这一过程中反复出现的情绪与意象。李六乙力避写实化空间在舞台表现上的局限,以极具象征、隐喻性的舞台空间揭示剧作的主旨,探究剧作现实主义内涵的精髓。曾家大院以15度角的倾斜状态呈现在观众面前,以中国传统殡葬仪礼中的纸人纸马为材料原型,所有的屋顶及游廊表层均被覆盖着一层充满褶皱的白纸,营造出一种苍白诡异的氛围。昏鸦、枯树、算命瞎子的铃声等带有死亡意象的舞台符号贯穿始终,烘托着生存环境的沉闷、窒息、压抑。而演出中不断出现的《悬棺》音乐,独具匠心,既传递出悲凉、神秘的气息,又与人的情绪变化巧妙配合,把剧中人饱受精神煎熬苦痛的过程和“活死人”的生存状态形象地揭示出来。
此外,李六乙对现实主义表演方式进行了革新。他不让演员带着生活去演人物,而是展现人物的心理状态。每个角色身上都蕴含着丰富的情感和行动的意愿,没有大幅度的形体动作和正面冲突,演员面朝观众倾诉、表演,竭力扩大着各自的痛苦,淡化彼此交流。在不同精神状态的碰撞中,一颗颗不安的灵魂在颤抖,一种极度压抑的氛围在弥漫,理想与幻灭、温情与仇恨、自由与困守相互冲突,直指人性深处的阴暗。可以说,这种新的表演方式是对曹禺剧作的一次较为成功的阐释和创造。
在《日出》导演的话中,任鸣指出:“曹禺的作品之所以成为经典,除了他的天才之外,更重要的是因为他的作品具有一种永恒的深刻和批判精神。而经典是必须具备永久的深刻性和批判性的。”在纪念曹禺百年诞辰的日子里,用尊重经典的方式呈现曹禺剧作的艺术魅力,以此启示当下的戏剧创作,召唤现实主义戏剧创作精神的回归,无疑具有重要的示范作用和现实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