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戏剧家哈罗德·品特去世已两年,西方观众对他的兴趣却有增无减,过去的一个月可以看到众多演出讯息:新泽西的莎士比亚剧院上演《无人之地》,布里奇沃特州立大学艺术中心上演《往日》,芝加哥的节日剧院、达拉斯的Kitchen Dog剧院上演《背叛》,波兰著名导演扎努西在俄罗斯排演《背叛》……这个秋天,品特在中国也被重新隆重推出,尽管他是200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但中国观众想要获得与西方观众相似的反应仍是不大可能的。接受品特存在一些明显的障碍:首先,他虽然被划入“荒诞派”之列,却有如一位写剧本的海明威,善于在冗长琐碎的日常对话中隐藏一座冰山。那些闪烁在对话中的背景、线索、细节,假如连缀起来加以突出,将赋予品特“批判现实主义”的头衔,而这很容易被现在的观众忽略,更不消说那些引起西方观众兴趣、令他们耐心咀嚼的细节与我们不乏隔膜之处。此外,品特对英国中下阶层的口语有精确把握,对话本身就可以吸引许多观众的注意力,这一点中译本是很难重现的。
品特作品与尤奈斯库、贝克特等人有着明显的亲缘关系,但他更像是卡夫卡的阐释者,后者的《地洞》可以看成是写给品特的指南。在《地洞》里,那不知其名的虫子或野兽永远挖掘、永远惊恐,对私人空间的安全极其敏感,随时准备着与入侵者殊死搏斗。品特的众多剧作,特别是被人们称为“威胁喜剧”的早期作品都围绕着私人空间的入侵和分裂展开——成名作《看门人》(1960)讲述三十出头、善良但有些呆傻的阿斯顿收留了一名老年流浪汉戴维斯,跟他们住在一起的还有阿斯顿的弟弟米克。戴维斯自负、无能又心怀不轨。阿斯顿出于信任说出了自己的一些往事:他精神上存在问题,接受过电疗。流浪汉知道这些以后,开始挑拨兄弟俩的关系,试图说服一心想改造房子的米克赶走精神有恙的兄长,由他来担任看房人。然而兄弟俩的感情十分牢固,戴维斯的计划落空,当他哀求他们留下自己的时候,连最初的一张床位也得不到了。1960年品特的另一部作品《房间》则有着更加古怪的对外来者的恐惧:一对老年夫妇住在大房子的某间屋子里,老妇人罗丝对整栋房子并不了解,只想守住自己安乐的家。丈夫出门之后,罗丝时刻感到威胁——这栋房子不知道谁是房主,惟一的看守人基德无意中告诉她,自己是犹太人的儿子(犹太民族是流浪民族);她被一对找房子的陌生夫妇惊扰,他们说听到地下室有声音,前来寻找可以出租的房间;陌生人走后,一名叫莱利的黑人求见,他是位盲人,已经在地下室住了几天,以便偷偷带来口信:罗丝的父亲叫她回家……这时罗丝的丈夫突然回来,凶狠地打倒了黑人。故事末尾,罗丝的眼睛莫名其妙地失明。
品特延伸了卡夫卡的主题,私人空间受到的威胁往往来自新的生产/生活关系入侵。《看门人》里的兄弟俩最初依靠血缘关系共同管理房子,兄长喜欢自己收拾棚子,有前工业时代的生活习惯,弟弟却总想请建筑师来精心打造以便出租房间,流浪汉的加入一度满足了两人的需要(倾诉和改造、管理)。空间的分裂或重新分割意味着关系重组,而在品特作品里,这种重组最后都宣告无效,要么带来虚无,要么回到原点。1967年的《地下室》讲述主人公劳在雨夜收留了朋友斯托特,后者还带来一个叫简的姑娘。此后两个男人开始争夺简,房间的陈设、分割随之变化。故事末尾,斯托特失去了简,却忽然变成房子的主人,在一个雨夜开门迎接简和劳……整部作品奇怪地发生着循环。1962年的《情人》讲述一对夫妇理查德、萨拉各有外遇,也互相纵容,这是他们僭越家这个空间的方式。故事发展到后来,观众渐渐从两人的对答中得知一个荒诞的真相:他们外遇的对象极有可能就是对方,仿佛身兼两职还一无所知。
品特作品的主题从一般意义上的封闭空间变成家庭后,到了上世纪60年代末进一步缩小为人的内心记忆。内心是比房间、家庭更加隐秘的私人空间,争夺也愈发复杂激烈;同时,只有管领了他人的记忆,才能真正占有其现实生活中的空间。这一类型的代表作《无人之地》(1975)从框架上看完全是《看门人》的翻版,只不过把场景移到了上流社会。故事同样从孤独的赫斯特收留一位落魄文人斯普纳开始,前者是有地位、有名望的作家,而后者进入其豪宅之后开始谋取利益,主要方式就是在与赫斯特的对话中改写他的记忆,把自己这个因素植入,以至于到后来连观众也很难确定在赫斯特的经历里,是否真有这样一个叫斯普纳的老友存在,因为他们似乎共享了各式各样有关诗歌、运动、婚恋、友谊的回忆。和《看门人》一样,《无人之地》也有私人空间的捍卫者——赫斯特的两名助手(也许是仆人、看护) ,他们与主人的关系同样具有前现代色彩,而不是单纯的契约、交换关系。助手们合力驱逐斯普纳,作为主人的赫斯特则变得很软弱,顺从了这一结果,同时遭遇自己最后的梦境:看到有人落水,走近却什么都没有。即将被赶走的斯普纳说,赫斯特将永远封闭在一个冰冷、寂静的无人之地。
私人空间的重新分割、亲密关系的变化在品特60年代后期的作品里不是完全被动的,异质因素通常被主人公自己召唤出来,最终又难以控制,不得不重新排除掉。这一循环没有实现扬弃,主人公仍然深陷困局,作品最大的荒诞之处也在于此。
品特虽然是晦涩的那一类剧作家,其影响力却早已渗透到英国文化的许多方面。品特的“记忆戏剧”让人联想到眼下最受欢迎的科幻电影《盗梦空间》,梦是另一个形式的私人空间,混合了欲望、潜意识和真实的记忆。这部电影的导演是40岁的英国人克里斯托弗-诺兰,他到好莱坞之初拍摄的成名作《记忆碎片》与品特的《背叛》在叙述方式上十分相似,而眼下这部热映的盗梦作品也可以找到许多品特的印记。
◀链 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