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副刊

点点滴滴忆姚老

□许建辉

姚雪垠在书房

姚雪垠(右)与茅盾

京西福田公墓,姚雪垠先生长眠的地方。10年了,一年一度清明节,我年年都要去那里看他,献上一束鲜花,寄托一份思念。今年,我又去了,一样的仪式之后,心情竟有些不大一样。是什么呢?转眼就是姚老的百年诞辰。就开始等待、期盼这个日子。可是当这个日子真的到来时,却又不知道该为老人、能为老人再做点儿什么。惟有怀想,惟有思念,惟有那么一份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的记忆,时时泛起在心头。

我生也晚。有幸得见姚老时,他已是85岁高龄。虽说依然目光炯炯、笑声朗朗,却已经深居简出,遁尘避世了。他告诉我,1989年以前,他一直坚持清晨跑步,从木樨地到钓鱼台,天天一个来回。再以后就不跑了,因为提不起心劲儿,身体也就随着衰弱下来。他自嘲:“廉颇老矣尚能饭,尸位素餐罢了——我这个‘位’只限饭桌边上那个‘位’。”他对我说:“几年前我这里门庭若市,如今变成了门可罗雀。你能在这个时候来帮助我,说明你不是个趋炎附势之人,我感谢你!也感谢苍天眷顾,给我的书房吹进来一缕清风。”他像关心自己孩子似地关心着我,让我时时感受着一种来自老父亲般的温暖与慈祥。我想不明白世间怎么就会传说他“狂傲”、说他“盛气凌人”呢?

曾经问过这个问题,不想竟捅到姚老的伤心处。他眼圈通红着告诉我:“你不懂,世人也不懂,我不是‘狂’也不是‘傲’,是自信、是自强。我没有正经上过学,又不是书香门第出身,要不凭这股劲儿撑着,我靠什么走出河南那个小村庄呀!”好像是在“自我辩解”,实际是从心理角度求索根源。检讨是有的,那是在写给湖北省文联党支部的信上:“近年来由于《李自成》第一、二卷是在相当困难的条件下写成的,这就更滋长了自满情绪,往往在谈话中或在作报告时表现出自满和自负。这是我必须下决心克服的痼疾,希望同志们随时批评指出,帮我改正。这个缺点在我身上不仅是思想方法问题,而且是世界观问题。例如对徐迟同志某些公开发表的意见有不同看法,这本来很正常。我跟徐迟同志是老朋友,又都是湖北省文联的老作家,完全可以写信告诉他我的看法,但我却偏要公开批评,而且措词尖锐,缺乏善意,这就是我的不对了……”这封信我是后来才见到的,由此曾想到钱理群先生的一段话:“所谓狂,无非是把自己这门学科看成天下第一,自己在学科中的地位看得很重……这种舍我其谁的狂傲气概,其实是显示了学术的使命感、责任感、自觉的学术承担意识的。”如果世人都能像钱先生这样解读“狂傲”二字,我想姚老就可以含笑九泉了。

关于姚老的传说,除了“狂傲”,还有“极左”,他曾经的“极右”倒很少被人提起。只有一次,一位搞出版的朋友突然问我:“姚老头儿真怪,别人都‘左’时他‘极右’,别人都‘右’了他又‘极左’,闹得谁都不待见,他到底图个什么?”“图个‘一肚皮不合时宜’。” 姚老听说后风趣地回答。他说我的朋友很有“脑子”,“能提这样的问题,说明他看出来我不是‘风派’,不见风使舵。我走我的路,活我自己的人,凭良心讲真话,管他谁待见谁不待见!”掷地有声的话语,让人永远不敢忘怀。一辈子没学会隐微抒臆的姚老,除非创作,其他任何情况下都是坦白直言。即便是反躬自省,他的文字和语言也都绝不违背“内容真实”的基本原则。曾经见过他1950年写的一份检讨书,其中一段话最能说明这一点:“南阳既待不下去,我很想前往延安。这是寻找光明与逃避迫害两种动机的混合,不是一种坚持在困难岗位上的打算。不过假如当时去了延安,倒有了学习和改造自己的机会。”当年去延安的革命青年,哪一个不是一腔热血满怀激情?偏偏就他是在别处混不成了才想起来去延安找饭碗?这种对于有些人来说只可烂在肚子里的话,他却非要一五一十地晾晒在“组织”面前,让革命队伍想不拿他当“投机分子”、异己分子都不行!1951年河南省文联机关刊物《翻身文艺》正当走红,偏偏只有他看出了人家创作上的“形式主义”和领导上的“官僚主义”,并且要一二三四条分缕析地说出来,还要写成连篇累牍的大块文章进行批评,这笔账一有机会能不清算?到了“后现代”文化盛行的时代,放弃责任、消解崇高、嘲弄激情已成为社会时尚,姚老却仍要大谈什么“灵魂工程师”,谈什么“光辉传统”,“极左”帽子他不戴谁戴?一辈子吃亏都吃在耿直狷介“凭良心讲真话”上,姚老却一辈子无怨无悔,临到最后还要让我与他签订“君子协议”,保证写他的传记时尊重史实,“不许说假话”。每当因此而遭遇困难,就情不自禁地异想天开:假如世人都能如姚老一样坦荡、耿直,我们的生活岂不简单许多轻松许多?

有幸在姚老身边工作几年,对他的了解相对深广,感觉他品格中至少还有三个特点鲜为人知。一是不怕死。1930年夏天姚老因为参加学潮在河南大学预科学生寓所被捕,他抱定必死决心,起解时弯腰扒下脚上的鞋子放在门口喊道:“谁能穿谁就穿去吧,我用不着了!”走出学校不远,又向押解他的大兵要求:“别走了,就在这儿收拾了吧!”走到鼓楼时看到朝霞飘飞,他居然还能文思神来:“如果此生还有机会写小说,第一句就从这里开始:霞光照在鼓楼上……”其从容镇定若此,直令“死神”咋舌。几十年里九死一生,一次次战胜死神的,都是这种大无畏英雄气概。二是不怕官。战争年代在第五战区他不怕国民党的官,解放以后他更不怕共产党的官。原国家计委主任袁宝华说过,某次大会后要合影,与会者都是很有声望的老作家,被要求提前列队等候领导出场。姚老不买账,径自拂袖而去。他没有“官本位”意识,更没有当官欲望,一辈子只想凭自己的专业特长服务人民,他是真正的“无欲则刚”。1951年他坚决辞去上海大夏大学的副教务长、文学院代院长,1980年代又坚决辞去“湖北省文联主席”,都是为了专心搞创作,证明他从来没把“当官”看得比做学问高尚。三是不妒嫉人。姚老常说,我们这么大一个国家,有这么悠久的历史,该写的事情太多,相比之下作家太少。为了帮助文学青年尽快成长,他一向“好为人师”,把自己创作中的成功经验失败教训都毫无保留地与人共享。有了新的选题、好的构思,总是口无遮拦见人就说,一点儿“知识产权”保护意识都没有。有人提醒时他还不以为然,说各人有各人的艺术感觉、艺术修养,同样的题材,十个人写出来会有十个样。应该互相启发互相学习,大家都写好了,真正的百花齐放局面就来了。他赞扬刘斯奋“很有知识,字也写得好”;他认为“柯岩同志在我国当代文学战线上是一位思想性强、颇有才华的多面手女作家”,在《柯岩文集》出版之际“欣然命笔题辞祝贺”。他不轻易赞扬别人,但他的赞扬绝对真诚。

乍看起来,姚老性格很开朗,整天乐乐呵呵的。时间一长就会知道,他内心其实很寂寞。1997年初春罹病住院,我常去陪他聊天,见他时常一句话没说完而突然缄口,两片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目光也随之茫远起来,就知道他又陷入了往事的追忆。解放前他与人共创过五个刊物:《大陆文艺》《今日》《风雨》《微波》《报告》,其中除了《风雨》,余者都是刚开头便煞了尾,始终未能开垦出一片体现他追求的可以栽桃种李的园地,这不能不说是他的悲哀。丁玲曾送他一个绰号“独立大队”,他认为既概括了他特立独行的性格,也肯定了他独立作战的能力。还有一点虽没说但他心里明白,那就是他的后援乏人孤单无助。青年时代遭遇误解、诬陷的一段生活是他身上永远磨洗不掉的疤痕,解放后反复检讨、反复交待,一而再再而三地述说着那些不是问题的问题。从前的作品被政治一笔勾销,好容易有部《李自成》算是打了场“翻身仗”,却无奈事业未竟身先老。往事不堪回首,姚老的检讨足够沉痛:“我一辈子走了许多弯路,虚掷生命,总想到老年在自己的专业方面能搞出一点成绩。但忽然已六十多了,时近黄昏而路程尚远。古人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其实,光有空洞的志愿算什么?重要的是实践,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而路上需要探索的问题太多……”读着这些话语,便仿佛看到鲁迅先生笔下的“过客”,一个人踽踽前行,不问前途,只管把一串坚实的脚印留在世界上。

1995年的清明前夕,姚老打电话,要我去陪他逛琉璃厂。我说不行,因为我要回老家去给大姨和姥姥姥爷上坟。等到事毕再去看他。老人很详细地询问了经过。听说我从小没跟过父母,是由姥姥和大姨带大的,姚老说:“‘施恩不记受恩不忘’,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传统美德。你不忘养育之恩,很好,应该表扬。”看我对父母“只顾革命不顾孩子”颇有微词,姚老劝说:“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所以自古讲究‘为天下者不为家’。你要学会理解、学会宽容。天下哪有父母不爱孩子的?他们的选择也是事出无奈呀!”

如今,姚老早已追随他的父母而去,去尽一个人子的义务了。他的墓碑上,“作家”二字也已深深嵌进黑色的大理石中。年年清明时分,陵园里丝竹缥缈,芳菲竞放。每当身处此情此境中,我总感觉冥冥中似有话语传来。犹记1999年5月14日,那是送别姚老的日子。凌晨,丈夫用自行车把我送到郊外一处僻静地,帮我点燃了-沓绵软的黄纸。我知道这于姚老并没有用,但我需要以此释放我的哀思。如今我又在这里写着这些文字,它们同样没有用,但它们就像当年那个凌晨飘飞于清风中的纸灰一样,带着我的怀想,带着我的思念,带着我的记忆,权作一份薄礼敬献给姚老的百年诞辰,祈愿老人家在地母的怀抱里安息!

2010-09-24 □许建辉 1 1 文艺报 content19497.html 1 点点滴滴忆姚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