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赛飞是一个典雅的散文家。典雅来自于她的内心,不是刻意追求的结果。古诗云“一片冰心在玉壶”,“冰心”总觉得太有冷意,“玉壶”的质感要可人得多,而这“玉壶”,我总想成是观音菩萨袖中的玉净瓶,赛飞那些古典的女性味的文字,似乎就是装在这样的玉净瓶里来的。语言的典雅来自于内心的典雅,赛飞喜欢用“发如雪”、“长身玉立”这样的典雅语词,也喜欢古意的化用,古典使她与生活拉开了距离,这距离是她所喜欢的。
赛飞的写作,首先是一个娴雅主妇的写作。赛飞具有一双从平常日月里发现美的眼睛,再平常的日子,在她过来也有味儿,也可嘉,也值得感念。她感受厨房:“对于凡人一家子,实实在在地过日子,厨房这个人气氤氲的地方,灶具每天都会发光发热,跳动的,是家的心脏”(《为谁洗手为谁忙》)。她感受菜市场:“一个像样的菜场就是一幅清明上河图,长轴宛转摊开,移步换景,可吃之物信手拈来……一见丰富多彩的菜场就满心欢喜,如同看到了生活本身”(《开门大事》)。赛飞对厨房和菜市场的态度,显示出一个家庭主妇对自身角色的热爱,但她又是一个偏向于素食主义的主妇,食物在她眼里并非样样亲近可喜,她说,只有肉摊让人想起肉欲横流这个词,去得少,也不久待。我揣测,这种感觉与想法,大概更接近于精神上的洁癖。
赛飞自幼生活在海岛,整个陆上世界于她而言都意味着外面的世界,岛上望陆,那是一种禁中的守望。《对岸》中,她写小时候对“对岸”的感觉:“很多年,隔着河,脉脉心仪着对岸,活像守了一座金矿,并不急着去开发。”有一天,小小的她终于大着胆子来到对岸,天黑才回来,差点迷路。读大学后,她终于离开了海岛,然而,也许是对于陆上世界的想往过于蓬勃和奇瑰,真的踏上陆地,她感到些许失望。从此,对于外面的世界她便没有多少好奇了,宁愿退回到自己的禁中守望,心也在这种守望中变得风帆涨满。她自陈:“很少有必须出门的理由,我也就长久地待在原地,袖手旁观,好比退出江湖……”(《回家》)她的心在岛上,守住了一种眺望的精神态势,但她执著的目光不是投向隔海相望的陆地,而是有着诗词雅好的古代。那就是她的桃花源,在那里,她完成一次次与古人古意的邂逅:仿佛陌生,却又相熟;既感讶然,又能会意;相逢一笑,又默默走开……这算不算一种“穿越”?
少小时的海岛生活是清苦的,清苦中当然也有暖色和亮色,但更多的,恐怕还是粗粝和黯淡。对于童年的苦涩和辛凉,赛飞尽管无怨无怒,尽管努力以暖怀去拥抱旧忆,但在所有情感的最末端,依然有着一种心颤,一种对于敏感细弱的小小自我的怜惜。
爱使女人内心富有。即便对于逝去的友人,赛飞的温暖情意也令人动容动心:“太阳正用金光之剑密密击打我的窗帘。如果你在,很可能会用你有力的敲门声代替春光热情的呼唤,不容我们错失良辰美景。”“这就是存在,毋庸置疑的事实,我们平静地接受,仿佛你在里面很自然,无非隔了一道门槛,一切仍旧与死亡无关。”(《你离去后的第十年》)很少有人能够把生死之隔写得如此明亮,如此荡气回肠,这篇文章让我看到赛飞内心的光和力量。
赛飞的写作是一种私语,但并无隐私,上世纪90年代以来,对于女性写作的个人化、私语化的定义几乎就是对隐私化的认定,没有隐私,似乎就构不成个人化、私语化,所以,赛飞的写作是另一种私语。内在的沉着与和谐使赛飞很少有大悲大痛和绝望纠结撕裂,几乎从不纵情,文字的克制如她做人的自持,但是,在她文字和内心的深处,也有着隐忍的女性主义。在《千年渔火》中,她写道,女性不得上渔船,即使她们已上了太空。因为女性会为渔船带来不祥。对于这样的传统,她尊重得颇为无奈,但到底是尊重着,几乎看不出不满,这就是她。
赛飞的笔下,并不只有女性化的感觉和气象,她所关注的,除了吾心,还有吾乡吾土吾岛吾民。她写渔山海钓、大塘沃野、海上石林,写象山、石浦、鹤浦,花岙岛,那些浦和岙,都是与海和岛有关的称谓,是此处独有的,这使她笔下的渔文化、岛文化亦是文字中的独有。这种原生态的渔文化、岛文化、海文化,她只觉得平常,甚至习而相忘,外面人看来,却不是那些著名的海边度假胜地可以替代的,殊觉珍惜。
赛飞还大量写到古村、渔村、庄稼、农事,渗透着她早年丰厚的乡村生活经验。一写到乡村,赛飞的笔调就变得豁达和硬实,一脱古典式的婉约拘谨。
《稻草的温暖》中她写稻草人:“动作娴熟的人快如女娲造人,手上转一转就出来一个抽象的稻草人:小头,大身子。湿漉漉的,很沉重。拖到田埂,担到空隙地,提出来一个个从中分开呈圆形摊晒。地面晒不过,抬举上墙头、篱笆,成群结队,顽皮地骑在高处的样子,像爬墙攀壁的孩子,被施了定身法。”赛飞喜爱乡村,她几乎寻访了象山所有的村落,她对村落文化的熟稔,如同鱼对海水的熟稔。一旦进入这片天地,赛飞就变得大气磅礴,洒脱自如。她写钩蟹佬,“他站在泥涂上,双脚深深陷在那里,像根古代石柱,孤独而坚定不移。当他手中的六爪钩子连着长长的绳索猛然抛出去,看在我们眼里,就像他的胳膊在暴长,嗖地收回来,是骤缩。神奇得像个怪物”(《红钳蟹与忍者》)。在外面人眼里,那些礁石上的动物只是为入他们之口而存在的海鲜,而在生于斯长于斯的赛飞眼里,它们是社区中的居民,这是熟悉如家常且带有感情的人才能形容得出来的。
赛飞的女性化的写作也许稍显密匝,可一旦大气、硬朗起来,其笔力之刚性和力道,便完全不像出自一位女子之手了。她写海上皇城:“目光被牵引至奔驰的马,看见它们飘扬的鬣鬃以及驭者的头发,浴在烈焰似的霞光中,熊熊燃烧。”“漫天彤云,黄沙遍地,烈马,长风,从地腹传出的旋律,白练狂舞的浪花,在那一刻,激奋甚至悲怆涌上心头……”(《皇城夕照》)这样的笔风,刚烈雄健,与写古典诗词写女性的她判若两人。她写:“走进象山,所到之处,平坦宽广的一定是海塘。沿着海塘,一直往里走撞到山脚,一直往外走掉进海里,结局肯定是这样。”(《半岛的年轮》)女子的刚劲斩截,胸襟阔大,简简单单一言半语,便跃然纸上。
赛飞用语到位干净,得体当中有锐气,锐气又不是来自于锋芒,而是来自于内力。赛飞善于运用长短句,错落疏朗,有一种语感上的舒服。赛飞描摩体物贴皮贴骨,具象与抽象、拟人与拟物相间,跳跃有致。比如,她写故宫的乌鸦:“皇家的乌鸦可就不同了,气宇轩昂,鸟多势众,十分光明自在。不时对着我们亮上一嗓:啊!短促的叫板,百分百的京腔,响快,中气十足。绝不像老家乌鸦,略带长腔,中有怯意,仿佛后面跟的是问号,连它自己都没得信心。”(《过去的宫殿》)她还善于渲染,比如,在《今生今世》中,她写一个女人:“跑到女儿落海的地方,风很猛,雨迟迟不下,云层像黑锅倒扣在海面上,矿石铁青铁青,白厉厉的浪乱扑。”
赛飞在捕捉大意境、摹写大气象方面的才情,也许更值得挖掘,更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