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玉村，出门都是弯弯曲曲的土路，马车走个对头，不轧半畦子庄稼是过不去的。逢到下雨，骑自行车的人要变成车骑人，车下的人一步一打滑，不知什么时候，就连车带人地摔倒了，满身满脸的泥，沉甸甸的，试上几回也爬不起来。若是遇上马车就更惨了，玉村的马车从来都是行人给它让路的，呼隆呼隆的，像开火车一样，什么什么都不在它眼里的。那摔倒的人，这时仿佛被吓出了力气，身子还没站起来，车子先已被他扛在肩上，就听“嗨”的一声，连车带人，竟是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了。待让马车过去，倒霉的人才想起骂一句，该死的，该死的啊！
梁玉明就是个骑自行车的人。他在市建筑公司下属的一个工程队上班，每天要从玉村赶到工程队，再从工程队回到玉村。倒也不远，十七八里地吧，只是土路占了一大半，好好一辆车，一路颠簸，过不了多久，掉链子，闸失灵，车胎被扎，车座子过于灵活……毛病就一个一个地全出来了。
梁玉明的车是永久牌，跟飞鸽牌没法比，比白山牌却要强上十分，就好比带人，永久牌带个人不晃，白山牌带个人就晃晃悠悠的，车架子软得吓人。跟梁玉明一路做伴的王好，骑的就是白山牌，他人长得瘦小，车在硬得硌脚的土路上几乎要蹦起来，压不住；若后座有人坐上去，蹦是不蹦了，却又吱吱呀呀地叫，要散了架子似的。
梁玉明有车后，心里一直存着个愿望，就是用他的车带一回谭踺儿。
每天上下班，梁玉明都可以看到人群里的谭踺儿，或锄草，或间苗，或坐在地头上放歇，无论做什么，无论和谭踺儿一起的有多少人，他都能将谭踺儿一眼认出来。
这愿望，梁玉明对王好都没说过，不是交情没到，是觉出王好对谭踺儿也是注意的，每回梁玉明朝谭踺儿那边看，王好也跟着看，看了也不说看的是谁。况且，两人虽都在工程队干小工，王好却是拿真工资的，他接的父亲的班，不像自个儿，临时工，工资要交生产队换成工分，下班想看场电影都要跟家里张口。更不妙的，是梁玉明还觉出，谭踺儿对王好好像比对自个儿还好几分，比如走个对面，她只将目光对了王好，脸上的笑和说出的话也都给了王好，就仿佛没看见自个儿一样。有一回上班，正遇上谭踺儿匆匆往地里赶，上工的人群远远落下了她，她显然有些急。梁玉明便朝她喊，踺儿，坐上来吧！她回头看看梁玉明，不说坐，也不说不坐，却忽然隔过他，一跃坐上了王好的车子。还有一回，刚下了场大雨，梁玉明和王好在土路上硬撑了一会儿，车瓦盖里的泥塞得满满的，车轱辘转都不转了。梁玉明便“嗨”的一声，先把车扛到肩上去了，想着身后的王好也会跟着扛起来，可没想到，王好没下车，要做给谁看似的，一咬牙一猫腰，竟是从一滩淤泥中冲了过去。淤泥是冲过去了，接下来的车辙却没躲过去，车辙是又深又窄，车轱辘又不帮衬，王好再有冲劲儿也难过去了。梁玉明呢，是只顾替王好提着心了，脚下一滑，连车带人地也倒了。他挣啊挣，两只脚却不听话，挣一下就滑一下，滑一下就倒一回。这时，忽听得一阵笑声，哈哈哈哈……原来，是一群雨后上工的人过来了！梁玉明红着脸，头都没敢抬，好容易爬起来时，发现王好也正在起来，旁边还有谭踺儿在帮他扶车……事后，梁玉明问王好，你早看见她了？王好说，谁？梁玉明说，少跟我装傻。王好不再吱声，脸却红了。梁玉明说，我说呢，命都不要了。王好将车把抓得死死的，车身却仍莫名地抖晃着。梁玉明看他窘得实在可怜，便说，你小子还挺有眼力，要不要我牵线搭桥啊？王好吃惊道，哥哥少拿我取笑，能配上她的，也只有你了。
王好这话，让梁玉明记得牢牢的，他想，好兄弟啊。只要能带一回谭踺儿，别的他宁愿什么都不想了。
王好对梁玉明也实在好，从前在生产队劳动时，梁玉明干的净是苦力活儿，出身富农，墨水又喝得多，队长就格外孬待他。王好管不了队长，却能管自个儿，梁玉明干什么，他就求队长派他干什么，拉耩子，出大圈，刨棒子，梁玉明在哪里，他就一定在哪里。活儿苦活儿累，有个伴儿总是要好些的。后来，王好要接父亲的班了，他又求父亲把梁玉明带出去，哪怕临时工呢。父亲那里办成了，村里却不肯放人，说他一个富农子女，凭什么？王好不甘心，索性悄悄把父亲的飞鸽牌自行车换给了那不肯放人的人，那人的车是白山牌。王好自是挨了父亲一顿臭骂，梁玉明却因此如同再获新生。梁玉明上班前特意买了永久牌车要和王好换，王好是死活不肯，说，反正不带人，一个样。
其实，梁玉明还是有机会带谭踺儿的，玉村附近有家化肥厂，化肥厂每周六晚上都演场电影，谭踺儿和女伴儿们回回都去。她们步行，梁玉明和王好骑车。但她们人多，带谁不带谁呢？就算他俩敢带谭踺儿，人家谭踺儿肯不肯呢？再说，他们的车走土路走的，多多少少都有毛病，万一带上了，出丁点毛病都是难堪的，比如掉链子，装是好装，但一捅就是满手的油，他们总不能带了满手的油跟人家去看电影吧。这么一犹豫，车就从她们身边过去了，一回又一回的，每一回过去，梁玉明心里都空落落的，仿佛丢失了什么似的。
这一天，又是周末了，工程队发了工资，梁玉明从中抽出三张两毛的，趁午休时间去电影院买了三张电影票，一张给王好，一张留给自个儿，另一张他计划送给谭踺儿。王好接了票，要替他补上那六毛钱，说交生产队一分都不能少的，少了他往后甭想干了。他说没事，不过六毛钱，找家里还是好要出来的。这么说着，他心里其实也没底，为买自行车，已经用完了家里所有积蓄，到年底队里分红还有大半年呢。
让梁玉明高兴的，是回到村里，他将电影票交给谭踺儿，谭踺儿竟是没拒绝，只问了问有谁就接下了。吃过晚饭，梁玉明叫了王好，又和王好一起叫了谭踺儿，就向市里的电影院出发了。比起化肥厂的露天电影，电影院里的电影要有吸引力多了，何况还有谭踺儿。
梁玉明的车好，自是由他来带谭踺儿。谭踺儿这回倒没拒绝，只是话不多，梁玉明问一句，她才肯说一句。不过这已经很好了，终于带了回谭踺儿了！谭踺儿的身子真灵，坐上去像只猫似的，几乎让他感觉不到；她的清香的气息，却又时时地将他包围着。他想，真好，今儿晚是多么好啊！他看出来，骑在身边的王好也很高兴，不时地跟谭踺儿说点什么；谭踺儿呢，仍如平时一样，跟王好说的话，远比跟他梁玉明说的多。梁玉明开始有一点小小的别扭，但很快就说服了自个儿，人在自个儿车上坐着，还想怎么样呢？
梁玉明的车也很争气，从玉村到电影院，又从电影院回到玉村，竟是没出一点毛病。他们看的是样板戏电影《沙家浜》，剧情虽说已是烂熟得很了，但他们仍是很认真地看到了电影结束，没说一句闲话。当然，也由于他们的座位，谭踺儿与他俩之间隔了条过道，想说也说不成的。
不过，回来的路上，王好的车却很是出了几回毛病。一回是闸皮磨了车胎，一回是掉了链子，一回竟是后车胎嘣的一声，爆了。
掉链子的时候，梁玉明和谭踺儿就在前面的一段距离等。除了远处城市和村落的灯光，哪哪都是漆黑的。沉默了一会儿，不知谁先说起了王好，两人便像是找到了话题，王好、王好地说起来。
当然一直是在说王好的好。梁玉明说，谭踺儿也说，有的是对方知道的，有的是对方不知道的，一句接一句，一段接一段的，仿佛没有王好就没话了似的。
黑夜里，梁玉明只看得清谭踺儿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但谭踺儿的兴奋甚至激动，他还是感觉出来了。他印象中的谭踺儿，总是有些冷傲的。他想，她的兴奋和激动，是因为王好，还是因为他梁玉明呢？
有一刻，梁玉明问远处的王好，好了没有？王好答道，“马上就好！”
王好的应答让梁玉明莫名地生出了躁性儿，他想，再不说点什么，就要错过去了。其实他也不明确自个儿要说什么，只觉得时间逼人，王好逼人，夜色也逼人，连灰蒙蒙的土路都让他有了紧张感。
他便忽然问道，踺儿，你知道王好的车为什么总出毛病？
谭踺儿说，牌子不好呗。
他说，不是。
谭踺儿说，那为什么？
他说，紧张闹的，他一见你就紧张得要命。
谭踺儿笑道，我又不是老虎。
他说，不是开玩笑，他是真紧张，因为他喜欢你。
谭踺儿怔了一下，仍笑道，喜欢谁就紧张啊，那你呢，你紧张不紧张？
他也怔了一下，转而故作轻松地笑了，说，我有什么好紧张的。
谭踺儿不再问他，回过去又说王好，说，王好他喜欢的人多了，还有你，还有……
他打断她说，你知道我说的喜欢是什么，我看出来了，你好像……也喜欢他。
谭踺儿又怔了一下，忽然大笑道，你什么意思，不是要学刁德一试探阿庆嫂吧？
谭踺儿的笑很是泼辣，全然不是平时安静的样子了。他有些被动地朝她望望，说，不，我……是认真的，我想听你一句话，只要你愿意，王好那边……我来负责。
谭踺儿紧跟了问，我愿意什么？你又负责什么？
谭踺儿虽是笑着，那语气却透着不屑，梁玉明就觉得，像是被谭踺儿逼到了一个墙角，有些可怜兮兮的，接下来的话，他还哪敢再说出来。他也不知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怪只怪自个儿太笨了，对谭踺儿这样的女孩，岂是可以随口就来的？
好在王好很快地赶上来了，梁玉明稍稍松了口气，看见谭踺儿不声不响离开他，坐上了王好的车子。
一路上三人也没说话，只听得到王好那车吱吱呀呀的声音。将近玉村时，谭踺儿的座下嘣的一声，三人才跳下车，为这事故议论起来。车是不能再骑了，王好建议梁玉明先将谭踺儿带回家，谭踺儿却死活不肯，一定要自个儿走回去。两人只好推了车子，陪她走完了最后的路程。
这以后，谭踺儿就再没坐过梁玉明和王好的车子了，对王好，话也比从前少了许多。有一次，他俩下班回来，正有一辆三套马车从对面呼隆呼隆地闯过来，二人躲闪之际，竟发现谭踺儿端坐在车沿上！车轮腾起滚滚的尘烟，赶车的是个叫二楞子的年轻人，他将鞭子甩得啪啪响，响声中谭踺儿目光朝了前方，就像没看见他们一样。
王好问梁玉明，到底跟谭踺儿说过什么？梁玉明说，都是些蠢话。王好说，可惜了。梁玉明说，可惜什么？王好说，你们俩啊。梁玉明挥挥手说，甭我们俩了，说说咱们俩吧，你就看咱俩走的这路，叫路吗？没待王好回答，梁玉明又说，再看看这一群群的人整日耗在地里，有意义吗？王好和梁玉明待久了，知道他是有些书生意气的，平时还算谨慎，这样的议论不会随意出口，现在说出来，显然都因谭踺儿而起。想着谭踺儿，王好不知为什么忽然地想哭，眼圈一红，竟是落下几滴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