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与家人团聚，1998年初我告别北京，移居旧金山。那一年，在世界旅游城市排行榜上，旧金山排行第四，两年后跃居第一。公正地说，无论生态环境、都市风光、气候宜人和现代文明程度，旧金山在美国及至世界人们的眼中都是人人趋之若鹜的所在。可于我这样的中国文化人却从土壤的养分、（文化）空气的温润，以及阳光的色彩等方面，都如树木的移栽，时时感到一种无魂的惶惑、无痕的寥落，何况我已是一株再难适应新土壤新空气的长成的老树。

闲来无事，读书写作和中文电视就成了须臾难离的精神伴侣。那一年，电视历史剧《三国演义》在旧金山中文台播出，之后几年，《雍正王朝》《康熙大帝》《成吉思汗》也陆续落地。每有这样的剧目，我们夫妻看，女儿和美国女婿也挤在一旁看。女婿不懂中文，9岁就随母亲去了美国的女儿也只略通口语，两人看不懂时都把眼睛投向我，我就边给女儿解说边给女婿翻译地度过一个个中国历史与文化之夜。这样的夜晚很丰富，也很温馨。于我，又回归故国文化历史的根；于女儿，重新寻到了她少小拔离的根；于女婿，则打开了东方之窗，窥见了他见所未见的古老丰博的文化天空。这些日子，我为能在异国他乡观赏到祖国的历史剧而兴奋，每每聚会，大陆来美的华人自豪之心溢于言表，港台作家却感慨地说：像这样宽博的气派深邃的文化，香港和台湾的影视界是拍不出的……一天，女婿对我说：“中国的历史太迷人了，我喜欢！”说着，他拿出两瓶啤酒，跟我碰了碰杯说：“可有些中国历史剧，抱歉，我记不清它们的名字了，为什么有的像我们那些无聊的肥皂剧，有些像在胡说烂扯呢？”听着他的话，我刚饮了口啤酒，就再咽不下了。他抱歉又期待地望着我说：“爸，你为什么不写历史剧呢？”

我明白，无论是居美华人还是我的美国女婿，其兴奋、感叹和质询都出自这几部热播的历史剧。在以前，因为语言和文化的隔膜，因为中国的贫困，因为不了解中国历史，美国人大抵漠视甚至歧视华人，及至居美的港台华人也多因他们是来得早的“老侨”、英语好、有美国学历、有较好的职位和收入，也多数不屑一顾大陆来的“新移民”。没想到，几部中国历史剧的播映竟给人们带来如此大的心理变化及至价值评判！由此足见艺术的力量，也足见文化历史等软实力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分量，可女婿的遗憾和疑问又让我如鲠在喉。

那个夏夜月隐星稀，可稀稀拉拉闪动在夜空中的星星却格外亮丽。我经不住它们的诱惑，沏了一壶茶走向自家花园的露台。刚刚坐定啜了一口，传来一阵苍老的话声：“……好看的茶啊……”

我抬头望去，一位宽袍阔带、鬓发皆白的老人正朝我走来。

“这茶是从北京带来的，您请坐，品一品，是不是有家乡的芳香……”我让着，可心里却有股惊悚：他是谁？他从哪里来？

“……你自然不知道我是谁。”他似乎觉出我的狐疑，“我是历史，中国的历史，我只想跟你谈谈我自己，和我的祖先们……”

“啊，历史老人，我……”我闻之欲跪。

他扶住我说：“难得谈心，不必拘礼。”他稍事沉吟，“我知道，这些日子，你为我和他们编的关于我的戏搅得日夜不宁……”

“是的，历史老人，关于这，您能否不吝垂教？”

“我是想说说我的想法。我已走过五千年，是你们祖先的栖息地，是后世儿孙发展的原点。如今国家强大百姓富足，你们没忘记我、写我演我，以借此警示后人，我是很安慰的。你要告诉你的兄弟姐妹和世代儿孙，不论何时，都不要忘记我和我的祖先，因为忘记历史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民族。”

“我记下了。”

“……你的兄弟们把我的经历故事拍成戏，让后人记得，让世界他国人也晓得，这很好。但要记住，第一要熟悉了再写，写之前必须把我读通读懂，否则，历史真实尚且做不到，又何谈艺术真实！”历史老人似乎有些激动，他啜了口我为他敬奉的香茶，“我很不喜欢那些急功近利、轻佻浮躁的人，他们只看到我身上的一鳞半爪，就无限放大拉长甚至大量掺水，把我写得早已不像我了！这是对我的不敬，也就是对祖先的不敬！这样的不敬不光有辱祖先，也有辱他自己，更对后代儿孙遗害无穷……”

“您别生气，我会转告他们的……”我又为他续了些茶。

“第二、要切忌功利心。有人为了政治功利将历史剧打入另册，这岂不荒唐！要知道，没有昨天就没有今天，忘记历史的源，何谈今日的流！今日政府不是正大力弘扬传统文明中华文化吗？这是很明智的想法，今日年轻人越来越不想读书，你们借现代传媒以历史剧为媒介让他们看史读史岂不正与政府的想法吻合！我是有信心以我的经历功过炫耀世人的，我不希望你们漠视先人、屏蔽历史！另一种功利心是以我为赚钱筹码。他们依循所谓市场行情，将我大拆大卸重新组装，之后又不惜功本沿街叫卖，试图以四不像的我卖满自己的腰包……更让我生气的是，为了卖个好价钱，他们还生搬硬凑些今日的俚语、俗语、‘网络语’按在我的头上、硬说这就是我说的话……这，这已不是不敬，简直是不肖了……”

我正要安慰他，不知何时，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惟有那粗重的生气声还在耳旁缭绕……

我只好独坐露台，望着西天那几颗白亮的星，想着，那星的坠落处就该是大洋那边我的故国故园了……倏忽间，历史老人的话语神态又出现在我眼前。我是不是该回到祖国，转达并践行历史老人的警告和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