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石湾相赠的新著《红火与悲凉：萧也牧和他的同事们》十分欣喜，不禁回想起3年前的一幕。那时，我在《文汇报》上读到了石湾撰写的整版文章《也说京城名编》，读后便小心翼翼地剪下保存，因为他写的萧也牧、江晓天、李清泉、王朝垠四位名编中，有三位对我有过帮助。上世纪初，我在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工作，主业是文艺理论批评，但在当时创作热潮的鼓舞下，不觉手痒，抽空也写些小说，自谓当个小说创作的“票友”。当时是小说创作的喷发期，我是新手，发表作品很难。我在《北京文学》刊发的小说《氓》，便是由冯牧推荐给李清泉，由李清泉审定的。后来我在《人民文学》发表的短篇《九月重阳》则是由王朝垠编发的。他专门给我写了信，谈修改意见。见到那工整的字迹与信中透出的平易与诚恳，便知是一位认真与挚爱文学的编辑。至于江晓天更不用说，他是我永远的领导，永远的老师。因而当石湾向我索要那张报纸想送人时（我俩同住一楼），我当然不允。接着对他谈了我对那篇文章的读后感：一是很好，他真是行家，提出的4位名编，让人心服口服。二是不过瘾，他们定然还有许多的故事。于是便建议他是否能在此基础上拓展，写一部二十万字左右的专著，讲讲那些名编的故事，让人们多了解一下那些勤于在文苑上浇水施肥的园丁。没有他们的识见与扶植，许多文坛英才会被埋没，许多传世佳作会胎死腹中。我做出这个提议，并非“灵机一动”，而是因为石湾自己就是一位“名编”，熟谙编辑出版界的内情与掌故，更主要的是我看到他退休后仍十分勤奋，对文学事业恋恋不舍。我居住的华威北里48号楼，居住的大都是作协的同仁，也大都“退而不休”，骁勇不减当年。但依我观察，其中跑图书馆最勤的是石湾，相比之下，懒散淡漠的我对他常暗中赞叹。

石湾接受了我这个建议，马上行动起来。后来他对我说，想集中写江晓天、萧也牧带领的中青社二编室的那个文学编辑团队。新中国成立后的前17年里文坛留下的经典，相当一部分出于他们之手，这些人故事很多且命运多舛，应该为他们一书。我没什么发言权，觉得这个思路也很好，但愿他早出成果，能先睹为快。

转眼三年过去了，一部二十余万字的专著终于摆在了我的书桌，花了三四个晚上读完全书，不禁感叹不已，有回忆，有思考，更有长长的感动。全书主要写了两部分内容。一是萧也牧的人生悲剧，从他写小说《我们夫妇之间》落难到“文革”中为《红岩》辩诬被迫害致死。二是江晓天富有传奇色彩的编辑生涯。围绕两人也介绍了他们那个优秀团队，一批优秀编辑如张羽、黄伊、毕方、王扶等等。正是那支朝气蓬勃的队伍，红红火火地为新中国的文学事业开拓出了一片广阔的园地，栽培出无数鲜花。然而终究也难逃时代的劫难，死的死，走的走，落得一个悲凉的下场。这是发人深省的。

石湾的这本新著价值何在？这是我读罢思索的一个问题。我最先想到的是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与文艺思想史、出版史的专家学者与大学中文系的师生们应该是最直接的受益者。那段文坛“公案”已过去五六十年，亲历者大都故去，若不是有石湾这个有心人，再过几年怕又是一笔糊涂账。而今它的来龙去脉基本上已被探佚清楚，这对于治史、育人真是功德无量。

其次是这本书为江晓天、萧也牧等为新中国文学事业作出过杰出贡献的前辈立了传，为作嫁衣的文学编辑立了传，这是令人欣慰的。文坛上为作家、批评家立传很多，为编辑家立传的则鲜见，石湾的新著显示了一种社会的公平与公正。

我还想到，江晓天、萧也牧那个红火的团队之所以能在文学氛围不宽松的年代，取得那么辉煌的成就，是因为他们有着一种神圣的使命感，都认定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的书就是要为年轻的新中国培养与造就一代新青年。也就是说，他们有着一个明确的奋斗目标，在这个目标下团结起来，不为名不为利、一心一意出好书育新人。那今天的出版社、今天的文学编辑们呢，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又有哪些目标？当然时代不同了，里里外外都发生着变化，但核心的基本的社会观念还应该是相通的。石湾的新著也体现了那种相通。

说实话，这本书让我进一步认识了石湾。这本书的写作难度是很大的，毕竟萧也牧受批判时他只有十来岁，对那段史实是很陌生的，况且还涉及到一些敏感的人事纠葛。但他没退缩，这次写作他态度十分严谨，查阅了大量资料，采访了能找到的几乎全部知情者，找到了在郊区隐居的萧也牧的儿子，找到了张羽的遗孀，在他们那里终于觅得了一些珍贵的史料，才使他渐渐理出了头绪，一步步探佚下去。这里没有企业家的赞助，萧也牧的后人也无权无势，没有单位给他报销差旅费、误餐费；为了采访那些老人，用他老伴的话说“不能总空着手去”。这些作为都不符合当下盛行的某些潜规则，也会被时尚人士视为“傻”，但石湾仍然坚持不懈地探佚下去。支撑他的是执著地追求真相的决心，他越来越进入角色，感到不写不行，带着一种强烈的情感投身其中。我们在他的书中也感受到了那种情感，有的甚至会在他的某些设问中感到某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锐利锋芒。后来我在他的书中找到了答案。他在书中袒露了心声，“可以说，我是在写前辈的命运，品自己的人生”。我与石湾同庚，我们有幸没有遭遇萧也牧、江晓天那样被整的惨烈命运，但我们还是感受过那种可怕的氛围，精神上也曾受残害，于是既理解红火的朝气，也理解那种悲凉与无奈。

一本书，能描叙真实的人生，能张扬善良与美，便是好书，因而我说《红火与悲凉：萧也牧与他的同事们》是本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