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书香中国

在无限的“实”中凿空出“虚”

□李敬泽

首先是祝贺《凿空》研讨会的召开,二是表示感谢,作为这次会议的协作单位代表,作为亮程的朋友,我向远道而来参加会议的朋友们表示感谢。《凿空》这部书大家都看过,某种程度上说,我是这部书较早的读者,我在2008年底就看到了这部书的大部分章节。今天会议的标题是《凿空》——倾听遥远的声音。我不知这词是谁想出来的,但我觉得说得特别好。这本书就是让我们倾听遥远的声音,这个遥远还不仅是地理的遥远,不仅仅是新疆离我们远。我想,所谓遥远的声音,也是微弱的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中间经过了这个世界巨大的嘈杂、这个世界无限的热闹,然后侥幸来到我们耳边的声音,本来世界这么热闹,会淹没很多声音,很多遥远的声音也到不了我们耳边,但是在《凿空》里,我们有幸听到了如此遥远又显得微弱的声音。

亮程被介绍为散文家,现在又写了长篇小说,变成了小说家,其实什么“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是写散文还是写小说,亮程都有一个根本的信念,那就是要让我们听到那些很容易就消散掉的、很容易在我们这个喧嚣的时代被忽略的那个微弱的声音,这个声音我们在《凿空》中听到了。

我看这部书的时候是2008年底,2009年《人民文学》第一期选载了其中的部分章节。当时我觉得这部书非常重要、非常了不起。现在这个世界发生了这么多大事,亮程所写的远方也发生了很多大事,但经过两年后再看这本书,就感到亮程所捕捉到的那个微弱的遥远的声音里有非常真实、非常痛切、非常值得我们倾听的东西,那些声音不是和我们无关,而是这个世界中和我们密切相关的。所以我们会说,艺术的力量在哪里,艺术究竟怎样帮助我们认识这个世界和感受这个世界,艺术家是怎么比我们多看到早看到一些东西?《凿空》就给我们提供了有力的例证。

就小说而言,我喜欢《凿空》这个名字,喜欢看到在这个小说里无数人一方面在坚实的地面上忙忙碌碌地生活着,同时在夜里,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有那么多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怀着各种欲望、各种情感,在我们的地面底下挖洞,在凿空。我想,亮程是通过凿空包括声音,在这部小说里建立了非常繁复的、旨意多端的这样一个复杂、隐喻和象征的体系,这个体系甚至不完全是诗学意义上的,它就是关于我们的生存的,关于我们的生活的。它有时候甚至不是比喻,是对事物的直接捕捉和表达。

亮程可能不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小说家,但我个人觉得,他在这部小说中比更多的小说家抓住了小说艺术的本质。小说的艺术本质是什么呢,当然有各种各样理解。最近我重读了《红楼梦》,就感觉到曹雪芹对小说艺术的理解是至今一百多年来无人企及的,从没有人对小说艺术的理解达到像曹雪芹那样的高度。我一直找不到一个可以概括《红楼梦》的艺术精髓的词,现在我从刘亮程那里找到那个词——就是凿空。怎么理解呢?就是在如此实实在在的、如此压迫着我们、每天占据着我们的视野,占据着我们的心和所有感观的实在生活中,小说家有能力“凿空”,有能力面对这么厉害的一个“实”,一个强大的“实”,找到那个“洞”,找到那个“虚”。有时候我们迎着那个“实”去,看不到“实”在哪里,看不清它的本质和真实面貌,但当我们找到那个“虚”,找到那个“洞”的时候,当我们在深夜里在洞内往前穿行的时候,我想,我们更为锐利地感觉到白天地面上那些世间万象。《红楼梦》有那样的精神,《红楼梦》作为小说,它无限的“实”,又无限的“虚”,这样的精神是曹雪芹所掌握的小说艺术的重大奥秘,是一个小说家怎么应对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的重要的路径,这个“虚”与“实”之径,一百多年来,中国很多小说家都没有想清楚。现在,我意外地在《凿空》这部小说中,又看到在坚硬的岩石一般的“实”上找到缝隙,打开“洞”,去找那个“空”的小说家,我想它给我们小说艺术的启示,给小说艺术如何应对生活、应对庞杂的世间万象提供了非常宝贵的启示。

2010-11-08 □李敬泽 1 1 文艺报 content18876.html 1 在无限的“实”中凿空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