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诗人帕斯曾说:“诗人没有传记,他的作品就是他的传记。”而在汉语诗歌界,有这样一位诗人:他来自中国西南的少数民族山区,他所属的族群分布在东南亚、美国和英、法国家。这个崇拜金竹、雄鹰和马的民族,曾经创建过中国最早的音节文字,他们的祖先创立的“十月太阳历法”可与玛雅文明相媲美。万物有灵的多神教和祖先崇拜就是他们的信仰。黑色和黄色是他们心目中尊贵的颜色,男人们梳着被称为“天菩萨”的发型,头巾扎成“英雄髻”,对于头部的重视表达了这个民族的荣誉意识。不用说,他们的歌舞艺术更是世界闻名;而属于这个民族的史诗就是《勒俄特伊》。在这样一个奇特文化中浸润生长起来的诗人,他的视野绝不会仅仅徘徊在大凉山幽深的山坳里。
“上帝,请允许我/在二十世纪即将过去的时候/为四个人的灵魂而祈祷/因为他们都死于暴力和不幸”。这是他为印度的圣雄甘地、美国的黑人领袖马丁·路德·金、以色列的和平领袖拉宾和英国王妃戴安娜所写的诗句。这四位影响过世界的人物,无不和人类的平等、民族自由、世界的和平有关。诗人的眼睛藏于心灵深处,所见所思亦是他赤子的坦诚心声。他称黑皮肤的曼德拉是“人类的骄子”,他那诗句的河流上不仅漂流着意大利诗人翁加雷蒂的目光所燃烧的沙漠中的金亚麻,也显现出诗人翁贝尔托·萨巴那跳跃在山野中一只山羊的身影——在诗人的故乡,山羊是族人的伙伴和佑护神,更是这两位诗人之间发生神秘联系的象征:“它有的只是一张/充满了悲戚的面庞/那是因为它在怀念故土、山岗/还有牧人那纯朴的歌谣”。据说,天下的诗人本属一个种群,当他们走散在人间,他们互相辨识的秘密只有一个,那便是仅属于诗人才能听懂的语言——诗歌的语言。诗人从萨巴著名的诗篇《山羊》里捕捉到了他熟悉的声音,因为那也是他的嗓音,它们来自奥尔甫斯的同一架竖琴。
正是这样的节奏和旋律,使得诗人不仅仅在诗歌的琴弦上弹奏出低回幽远、与他者的心灵遥相呼应的和声,也能拨击出振聋发聩的铿锵之音——“你们仇恨这个人/仅仅因为他/对生活和未来没有失去过信心/在最黑暗的年代,歌唱过自由……在法西斯横行的岁月/你们却无动于衷”——诗人为之不平的这个人就是夸西莫多。在诗人的脉管里依然流淌着他的种族那向往崇高的英雄主义之血,在他的身体深处涌动着对于正义、公平的波涛,正是这些催开了他笔端那怒放的火焰。在《献给土著民族的颂歌》一诗中,他对于弱小民族的强烈同情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达:“抚摸你/就是抚摸人类的良心/就是抚摸人类美好和罪恶的天平/多少个世纪以来,历史已经证明/土著民族所遭受的迫害是最为残暴的”;因而他用因痛苦而颤抖的嗓音,倾诉着自己的心声:“祝福你/就是祝福玉米、祝福荞麦、祝福土豆/就是祝福那些世界上最古老的粮食/为此我们没有理由不把母亲所给予的生命和梦想/毫无保留地献给人类的和平、自由与公正”。
他永远不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在这个正在被异化和物质化了的世界里,他拎着词语的铁锤,将那一颗颗代表着理想和现实碰撞焊接的铆钉,结结实实楔进支离破碎的生活的墙缝。“我只是在偶然中/寻找着偶然/就像一条幻想的河/我们把欢笑和眼泪/撒满/虚无的沙滩”。即便是在葬礼上,他也能踏着送葬人的脚步,迎接大山中那新一轮生命的到来:“我看到人的河流,正从山谷中悄悄穿过/我看到人的河流/正漾起那悲哀的微波……我了解大山里彝人的葬礼/(在一条黑色的河流上,人性的眼睛闪着黄金的光)”。他和祖先们一样相信,人有着不死的灵魂,尤其是生育过生命的母亲们,按照古老的习俗,当她们安详地躺在火葬的柴堆上时,她们的身体永远侧向右边,以便用左手替换辛劳终身的右手在另一个世界纺织生活的棉线:“她睡在土地和天空之间/她睡在死亡和生命的高处/因此江河在她身下照样流着/因此森林才在她身下照样长着……在浩瀚的苍穹中/在不死的记忆里/只有她的左手还漂浮着/那么温柔、那么美丽、那么自由”。
西南的群山和土地养育了诗人,那里的每棵草、每条河都在诗人笔下闪耀着奇异的光芒。那里的生活充满了神秘的色彩:“毕摩死的时候/母语像一条路被洪流截断/所有的词,在瞬间/变得苍白无力,失去了本身的意义”。毕摩作为连接人和神的祭司,正如诗人作为通灵者传递现实与幻想的使者,他们说着同一种语言,那是天启般的话语。毕摩不仅仅是一个神圣的象征,同时也代表着一个族群的文化。祭司的语言和诗人的语言一样,正如古老的宗教象征和诗歌方式同为表达世界的基础,此基础一定和必然地包含了美学和道德的责任,因为世界本身即是宇宙精神的体现,而诗人恰恰在这一点上,最基本地为语言对人类的救赎承担起了传递者的使命。
诗人赞美母亲,赞美诸如曼德拉、甘地这样的人类光辉的代表,也赞美着普通人和世间万物。万物有灵的观念,源自对于一切生命的敬畏。他为故乡火把节上的老牛写诗,为吹口弦的少女写诗,为母獐和公獐写诗,也为被猎杀几近灭绝的藏羚羊写诗。大量的动物和植物在诗人的诗句中出现,母鹿、火神、马和骑手、荞麦和火镰、蛐蛐、萤火虫、火塘和炊烟……这些既原始又新鲜的事物在诗人的话语里宛如在创世神话中被赋予同等的尊严和价值,当它们从现实生活里被安置到文字中,这些生动的形象在诗行中复活,雕像般获得永恒的生命。这是一种宗教式的与万物同在的欢乐,是一种生命与宇宙合而为一的神圣时刻。感谢诗人,也令我们体会到了这一再生的喜悦。
和圣卢西亚诗人德里克·沃尔科复杂的身世相似的是,我们的诗人出生在偏远西南的大山中,小时候所见所闻都是几近刀耕火种的少数民族生活,长大后接受的却是完全现代化的教育。他懂得本民族的语言,但却用汉语写诗。他精通本民族文化中最精髓的部分,同时也长年阅读大量的外国的文学著作,不可避免地受到世界文化的影响和文化浸润。他少年时代开始写作,朦胧诗时代后期即享有诗名;他的双脚踏遍了祖国的山水,也在世界很多地区留下了足迹。非洲裔黑人和非洲本土黑人文学为他的文学修养打下了深深烙印,而他又是巴列霍和聂鲁达以及欧洲、英美、俄罗斯诗歌的极好读者。他的诗歌多有象征主义的特点,追求崇高和英雄主义的同时,又与普通人和弱小者感同身受。他关注本民族乃至整个祖国的历史和命运,对风俗文化有着过人的敏感。其诗篇涉及到政治、历史、死亡、生命、爱情和回忆,庞杂而厚重。他的诗句多直接而朴实,具有浓郁的抒情色彩。在这个实用主义盛行的年代,他对生命的思考和赞美、对人类和平公正的追求,正如沃尔科特的诗句那样“创造出如此精确的空缺”,那也正是我们身处黑暗时的空缺和对光明的渴望——他是从大凉山走出来的一个彝族诗人,他的名字叫吉狄马加,在他的母语里则是吉狄·略旦·马加拉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