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前突然起云了,都是墨绿色的大云团,炮弹一样从四面升起来。八月的大雪山总是这样,时晴时阴,阴了就有雨,而夜间的雨来得更是方便,有时前半夜一场,后半夜又是一场。今晚的一场透雨,显然躲不过了。
狗日的斜眼!他骂了一句。
斜眼没有按时上山来和他换班。按惯例,今天中午,他睡一觉后那辆嘉陵摩托车的尖嗓子就应该响起,然后斜眼留下,他骑上同一辆摩托车下山,一周后再回来换斜眼。大雪山最顶端的这个点,护林员除了他就是斜眼。可是斜眼这个酒鬼,一喝醉便忘了按时换班。平时倒也罢了,今天却不同,今天的特殊是今天下午他才知道的——他老婆今天早晨因为临产紧急住院了,今晚上,她有可能给他生个胖儿子,医生说不是今天,就在明天。
下午5点,他相信斜眼不会来了,就握着手机跑了一身汗,爬至离住地最近的有手机信号的地方三道梁上,和老婆互发了短信。
“老婆,我今天回不去了,你好吗?”
“我今早突然肚子疼,来住院了,今明两天内可能会生。”
他惊呆了,昨天还好好的,今天竟住院了?“怎么办?斜眼又没来换班。”
“不要紧的,有爸爸妈妈陪着我呢!”
“我在大雪山的最高处求菩萨保佑你。”
“好的,放心。”
“现在肚子疼吗?”
“一阵一阵的。”
“小乖乖我爱你!”他扬起头,对远方喊。
“小乖乖说:爸爸明天见!”
“明天见,小乖乖!”
他站起来展怀大喊:“啊,我的小乖乖!”
整个大雪山都在回应:“啊,我的小乖乖!”
在暮色和云阵把大雪山匆忙包裹起来的过程中,他依旧半跑着,赶回住地,可是,奇迹并没有发生,斜眼那家伙还是没来!
刚才在三道梁上他打通过斜眼的手机,听到的声音是:“该用户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他满以为斜眼正在上山来的路上。
他一脚踢严院门,顶好后回到屋内。他喝了半碗鹿血酒,然后钻进被窝。随即,大雨开始落下来。听得出,宽宽的雨脚是沿自己刚才跑回来的路线追打过来的。他还听得出,哪块林子里面的雨声最为狂野;也分得清,急雨打在石头上的声音和落在林子里的声音是多么不同。寂静的大雪山最能让人听觉灵敏!
这雨如果下够一小时,明天上午狗日的斜眼会理直气壮地睡大觉,如果下一晚上,明天一整天大雪山上就不会有第二个人。
他哪能睡得着觉?他也不想如往常那样,睡不着就点着煤油灯看两页书。他用被子蒙住头,看刚才和老婆互发的那些短信:
“老婆,我今天回不去了,你好吗?”
“我今早突然肚子疼,来住院了,今明两天内可能会生。”
“怎么办?斜眼又没来换班。”
“不要紧的,有爸爸妈妈陪着我呢!”
“我在大雪山的最高处求菩萨保佑你。”
“好的,放心。”
“现在肚子疼吗?”
“一阵一阵的。”
“小乖乖我爱你!”
“小乖乖说:爸爸明天见!”
被窝里,他每翻一条短信心里就一亮,一旦停下来,手机黑了屏,心里也随着一暗,甚至是一慌,于是便只好一遍遍地看它们。但是,看着看着,还是睡着了。
一睁眼天已大亮,他猛地翻起来,羞愧极了,给了自己两巴掌,取了个大馒头,下园子里揪了个大西红柿,就往三道梁上跑。雨后的大雪山到处湿淋淋的,太阳像他手里的西红柿,经过一夜浸泡,变得又红又软,天空的蓝色里含着油脂,似乎一伸手就能抓一大把,地上的松果明显比昨天多多了,都张着湿湿的小嘴。10分钟后,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
不久,大雪山上绝无仅有的20亩大草滩挡住了他的去路,及膝的青草全都向他倒伏过来,表明昨天的雨阵确实是从三道梁那边斜刺过来的,大草滩现在波浪滚滚!那么,他必需逆流而上,和整整20亩的大草滩来一番正面的搏击了。他似乎没有信心,不由得站住了。但最近的弯路也是不划算的,至少会多花上20分钟。他倒吸了一口草腥腥的凉气,便猛地冲进去了。他马上知道奔跑是没可能的,除了用双手拨开草丛,然后高高地抬起脚,一步一步蹚过去,别无选择。脚底下似乎有万千小生命,吱吱乱叫着给他使坏。他一再摔倒,一再爬起。当他终于突出重围时,裤兜里的西红柿滚丢了,好在两个上衣口袋还鼓鼓的,馒头和手机还在。他想除了手机别的都可以丢掉的!接下来是一段好走的山路。
最后一段路是数百米天梯般的石板小径,只有他和斜眼知道,他们总是由这儿攀上三道梁,去寻找手机信号的。想不到,一条碗口粗的大蟒蛇正斜卧在相对平缓的三个台阶上,头在高处,尾巴在低处,尾巴的末端垂在悬崖边上。他捡了块尖石头砸向它,刚好砸在它的腰部,嘭的一声,软软地滚下来,跌入了谷底,咣当咣当的,好听的响声越响越深。那大蟒蛇仍旧气定神闲,完全没有受到任何惊吓。
他打开手机找信号,没有!
他急了,看准蟒蛇两侧可落脚的地方,身子歪歪扭扭的,要从大蟒蛇身上跨过去,其中一脚竟踩在大蟒蛇肥肥的肚子上了,脚底下微微一弹,差点摔了一跤,更重要的是这一脚令他联想起了老婆的大肚子,就更加心急如焚了。
接下来便是三道梁了。他发出的第一条短信是:“亲爱的,生了吧?”
可是,手机一直冷冰冰的,像一块顽石,了无声息。他立即拨通老婆的手机,却是关机。于是,他便气鼓鼓地拨了斜眼的手机。响过好几声之后斜眼接了。
“斜眼你他妈混蛋!”
“对不起,我下午就上山。”
“狗日的,起来快去县医院,我老婆要生了,你去看看什么情况,给我来个消息,我在三道梁等着呢。”他完全在吼叫。
“好的,我这就去。”斜眼说。
接下来他急忙啃吃馒头,以便让自己精力充沛一些,好像需要用力的是他,而不是他老婆。吃着吃着,他突然觉得双脚之间有细小的声音在呼唤他,低头一看,是几只蚂蚁。哈哈,它们好灵呀,发现了一粒馒头渣子!
“好聪明的家伙!”他说。
它们是从一条细长的石缝里钻出来的,一个接一个,扑簌扑簌的,源源不绝,一探出头,就毫不犹豫地向半米外的目标跑去。多数是不能再小的小蚂蚁!虽小,但黑,油油地黑!也有几只大了三两倍的,跑动时身子的颠簸就更明显,更像在冰面上滑行。
大的显然是领袖,它们有时会脱离队伍向回跑,和后面的小家伙们碰碰头,碰几下再急速转向,拐个不小的弯子,向前方赶去。好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
他再看一眼手机,没有动静。于是,他把那几粒馒头渣子稍稍移向远处,然后蹲下来再度盯着它们。
转眼间蚂蚁的队伍已经有半米长了,几乎是轰轰烈烈,先头部队已经在他左脚边了,而石头缝里,似乎还掩藏着更多更多的兵力。
他几乎把医院的事情忘记了。可是,看看手机,它还是静悄悄的。斜眼那狗日的不会还在床上吧?他看看山下。
突然手机响了,把他吓了一跳。
“你老婆已经进产房了,快有好消息了!”
他禁不住笑了,眼里有了些泪花。
“别离开,有消息随时告我!”
“好的,你放心!”
于是他继续看蚂蚁。最前面的蚂蚁已经接近目标了。他笑了一下,吐了一大口唾沫下去。蚂蚁们立即乱作一团。他想象,一块巨大的埙石落在地球上。但是,蚂蚁们才不惊慌呢,几只大蚂蚁率先冲进唾沫泡泡里,有的沿直径游过去,从对面钻出来,急忙又缩回去,有的拐了个弯,从一侧钻出来,也急忙又缩回来,接着更多的蚂蚁跟过来,都要从唾沫底下钻几个回来。它们似乎忘了目标的存在。
哈哈,哈哈——他大笑。他不知道,他的笑声里满含着作为人的狂傲和得意,但是,他明白自己的笑声是夸张而做作的,只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放松一些。
仔细端详的结果令他深受鼓舞,他百分之百地相信:它们一时的散乱其实是有秩序的,每一只乱跑的蚂蚁都是一种心里有底的样子,那实在是一种有组织的松散,更是一种被鼓励的纵情放任,显示出一种欢天喜地的气派。他几乎听见了它们的欢笑声!这时有短信来了。
“我在产房门口,听见你老婆在喊叫。”
“你听着就行,不许进产房!”
“你老婆在喊我的名字!”
“你个混蛋!”
他笑着,重新低下头去。大多数蚂蚁还在唾沫附近玩,小部分蚂蚁重新赶往目标,突然,它们四散开来,分工明确,从不同的方向围向那一粒馒头渣子。在他的注视下,馒头渣子艰难地摇晃了几下,就开始移动起来,像水面上的草垛一样,起起伏伏地漂走,甚至打着漂亮的漩儿。他太佩服它们了!
他看看手机,脸色一沉。接着,从口袋里取出吃剩的馒头,吃起来。
他故意弄下去一些碎渣子。那些闲散的蚂蚁,突然紧张起来。一共有七八粒馒头渣子,有的近,有的远。蚂蚁们在分散开来,趋向不同的目标时,有一个相互碰碰头的动作,他坚信,正是这轻轻的一碰,让它们各自有了清晰的分工,不至于出现混乱。
每粒馒头渣子周围都有七八只蚂蚁了,天哪,真是开眼界了,这才是真正的齐心协力!而且,它们并没忘记自己的家在哪儿。
最早的那粒馒头渣子,已经移动了一半路程,除了用力的,另有五六只蚂蚁只是在附近来回游弋,令他想起了“护驾”的场面。
也有相当多的蚂蚁在远离目标的地方乱跑,无所事事,或东或西,某些甚至有悄悄逃走的可能,不过,他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发生。所有的蚂蚁最终都回来了。这是一个重要的发现。他想,将来一定要告诉老婆。
“恭喜你,护士说,孩子的脚已经出来了!”
他抹了抹眼泪,忘了回短信。
随即他才紧张起来:什么?脚已经出来了?逆生?他头上有了一层细汗,不知道问什么好,于是不回这条短信。
他也忘了那些蚂蚁。
他站起来,向前方走了几步,久久地看着山下。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跪下来,向天作揖。
手机好一会儿没响了。他主动发过去一条:“怎么样?”但久久没有回音。
他觉得自己需要镇静,于是回到老地方。他看见,三粒馒头渣子已经来到石缝边了,最早的那一粒显然更沉一些,反倒落后了。但石缝似乎太细,馒头渣子则稍大了些。他想帮它们,但还是忍住了。
他相信它们的能力!他也相信自己的老婆,肯定有办法生下孩子!
他久久地盯着手机,闭上眼睛。
“小屁股出来了!”
悦耳的短信提示音还是吓了他一跳。
他恢复常态,举起拳头,做出庆祝的样子。
接下来他嗲声嗲气地说:“亲爱的老婆,坚持,使劲!”
“我是亲眼看见的!”又来了一条。
他迅速回了一条:“真的吗?”
“真的。”
“你他妈敢!”
“哈哈。”
斜眼猜出他紧张了,故意逗他开心呢。
他果然放松了一点,他看见所有的馒头渣子都不见了,包括最大的那一粒,但蚂蚁还有许多,他想,总体上看,它们从石头缝里出来的时候更有纪律,更步调一致,有了收获,回去的时候则各随其便,允许开开小差。
“我真是亲眼看见的!”斜眼继续逗他开心。
这说明,那边没有进展。他面带愁容,不再理会斜眼。
在他的注视下所有的蚂蚁都消失干净了,一只蚂蚁都不剩了,他突然感到全身发冷,他准备起身离开时,意外地看见先前他放左脚的地方,有一只蚂蚁,比针尖还小,而且是老婆针线盒里那种最小号的针的针尖,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的,它的移动几乎和停顿没区别,这个速度比它的前辈们至少慢了一百倍!
那么它是怎么到这个地方的?
他实在想不通。
他盯着它,希望它能走快一些,但是,它几乎在原地打转。他再一次站起来,眉头紧锁。
“你儿子哭了,好大声!”
“真的吗?真是儿子?”
“真的,你妈妈出来告诉我的。”
“我老婆怎么样?”
“我听见,她在产房说话。”
“谢谢你斜眼!”
“我吃完早饭就上山。”
“等下午路干了再来吧。”
“我可不想挨骂!”
他准备回去了,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回到石缝旁,冲着石缝,用最轻柔的声音说:“嗨,你们听着,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最后那只蚂蚁还在回家途中。他本该马上冲下山的,但是,他突然不急了,他决心等它,等它回到石缝里,他盯着它,盯得眼睛微微发疼,它实在太小太小!他决定帮帮它。他用食指蘸上唾沫,再悬着心,谨慎地将食指压向它,试了几次,都没挨着它,最后一次才把它沾起来,翻过手掌看它在不在,它在!
“我有儿子了!”他微笑着对它耳语。
他又耐心等它移动了一毫米。他右手食指的指尖渐渐就感觉到了一种细碎的踩踏,遥远,微弱,但十分清晰,十分真切,传进他心里,令他心里突然痒酥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