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农历二十四节气之首,乡间称为“打春”。这是个极有声响的词,似乎春天是锣呀鼓呀或其他什么的乐器。
今年立春早,大年初一刚过,这个时令便接踵而至。
我选择在这一天去拜访一个村庄。
上午10点,从我们小城出发,南行,穿过只有窄窄一溜薄冰的桑干河,再南行,进入恒山山系绵长的盘山公路,一个小时后到达了目的地。冬季,晋北的村庄大多灰扑扑的,没有一丝绿意,马路上荡起的尘灰恋人似的追随着车尾,雪,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天气也大多麻阴着,时而有寒流袭来,总之理想的好天气太少。但因为今年时令来得早,且名副其实,村庄就显出与往日迥然不同的明朗来。天空虽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瓦蓝,却也充分透露出它的得意,尤其是那盘笑眯眯的太阳,让我想起一个朋友发来的一条短信:一张笑脸,一声祝福。
村中只有一条中心街道,从东头一直贯彻到西头,水泥路面已被碾压得憔悴不堪,裸露出粗糙的石子和原始的质地了。街道北侧,一面高大的公开墙下——墙上的黑板写着村集体的各项开支——已经有站街的庄户人了。在农村,站街类似于古装剧里官员们的上朝,但不用按时按点,是相当一部分人的兴趣所在,他们对时局或村政的看法,多半通过这样的集会形式表达出来。当然,这场合具有相当的自由度,每有一辆车开过来,他们便暂时休会,一张张脸葵花盘似的转向你,毫不掩饰地看。车过去了,后视镜里的一张张脸还在目送你,说不准已成了他们的下一个议题。
虽然是大年初二,村子却显得很安静,老半天,才能听到几响细碎的鞭炮声。在声音的周围,一定有几个拖着鼻涕的孩子。因为没有风,炸飞的纸屑便像麻雀的羽毛缓缓飘落。
我没有走到西头,便把车拐向了路南的一条小巷,巷子的出口与一片裸着玉米茬子的地相接,地塄边等距离插着七八根石桩子,桩与桩之间勾连了几道带刺的铅丝,使得进入巷子的形势陡然变得严峻起来。除了平坦的东面,这个只有四五百口人的小村子,可以说三面环山,耕地自然多为打不了多少粮食的沟坡地了。这块经过精心设防的地无疑属于有肥力能上水的好地,可以想象,在繁茂的夏季,因为这网的保护,成长中的玉米,可以自由舒展其红缨帽、绿飘带而不受任何伤害。拐向西边巷子的路,却因此变得局促、逼仄,这对村庄之外的车辆显然是一次高难度的路障考试,你不得不小心地挪着车,一直挪到巷子稍为开阔的地方,但依然需要小心再小心,因为前边还有水泥柱、电线杆和粪堆等障碍。估计沼气还没有普及到这个村,依据我的经验,有沼气的村庄,农户门前的粪堆都得到了有效的加工,形状工整,外表拍得瓷实而光滑。
我去的这家,门楼很简单,门道却宽阔,可以进去一辆大皮车。门道用水泥凝化过了,院子也用水泥凝化过了,看起来很讲究。
院子宽大,却有点拥挤。
主人精细,将院子用木栅栏隔成了前后两个部分,靠门洞的前院较小,主要供骡子和鸡活动,贴着南墙盖了一间骡圈、一间柴炭房、一间工具房、一间厕所和一小间鸡舍,骡圈前停着一辆大皮车,我进去时,几只栖息在车辕上的鸡,马上全体起立,奏乐,咯咯咯地歌唱。后院是收拾谷物的地方,人也在其中走动,空间自然要比前院大许多。正房的五间窑洞、两间新盖的西房,都圈在里面。窑洞的前脸挂了砖面,又用白灰粉刷了,显得分外的整洁。眼下,一堆黄灿灿的玉米小山包似的堆在院子当中,粗略估算一下,至少有万把斤吧。这些玉米,秋日从田里掰回来后,先码成几道齐腰高的棒子墙,晾晒上几十天,过些日子再雇人雇机器脱成颗粒,玉米留在院子里继续晾晒,轴子则打包码在墙角,以便有人进村收购时卖掉。再过一些天,雨水前后,玉米就可以出售了,但如果价钱不合适,可能还会往后推上一段时间。玉米山的顶上,我注意到,用小石头压了一条写着“五谷丰登”的对子,这堆粮食便也有了喜庆的色彩。
在乡间,人们对对子好像普遍怀有一种敬畏的心理,这可能与联上那种喜庆的大红、吉祥的话语有关,或者完全是一种年深月久的积淀。对贴对子这样的事,自然也就不懂得吝惜,院子里能贴的地方几乎都贴了,不会有任何的疏漏,万紫千红。对子,过去是找村子里有文化的人写,红的纸,黑的字,墨香经久不散。这几年不是了,这几年都是成批印出来的红底烫金字,内容换来换去也无非就那几种:步步高升、事事如意、兴隆地、富贵门、财源进、福禄临……这样的字眼在联语里出现的频率都极高。人们自然也不会要求买来的对子与自己的身份相符,差不多能表达出心愿就行了。对子贴下了就会小心地保存,一年365天,风风雨雨的日子不会少,虽然有房檐的遮挡,还是免不了被损坏,这时,主人会打些糨子把它们小心地粘好,到了年底,对子都褪色了,泛白了,但还工工整整地待在原来的地方。
我去的这户人家,自然也不例外,几乎院子里所有的门窗都贴了对联,五间作为正房的窑洞是,两间西房是,南边的骡圈和鸡舍也是。堂屋的上下联我记不得了,横批却极醒目,叫做“庭出博士”。这样的选择和布置,肯定不会是草率的,有主人的通盘考虑和打算,但同时他也知道,这不过是对后代的一种期望或勉励罢了,也许永远不可能实现,或者需要几代几十代的努力才能实现。
我给主人拜过年,便催他出门。还要赶到60里外的恒山下的那个县城去,三姨一家人在那里等着我们呢。
没错,我们是亲戚。主人是我二姨夫。
二姨不喜欢热闹,有热闹事都打发二姨夫去。
二姨夫今年虚岁60,属于那种有头脑也勤快的庄户人,从前当过生产队的记工员、队长。这大半辈子一直守着村庄和他心爱的农业。他的想法很实际,也很简单,就是把地种好,多打些粮食,他一直认为行行出状元。我想即便时间再往前推上20年,他也不会选择外出打工。这些年,人们一拨拨出去挣钱了,他没有走的意思,出去的人又一拨拨回来了,他就更没有了走的意思。因为稍有些文化,办事也热心,他在村中很受人尊重,本族的人有个婚丧嫁娶什么的往往请他当总管。他兄弟六个,老大老二已经去世,他下边有三个弟弟,老四老五跟他一样,种地,老六在村小学当教员。这样的家族,在村子里该是户大业大根深叶茂了,但据我所知,二姨夫在一些场合中说话却好像不太管用,管事的是同姓的西门。二姨夫他们属于东门。听说闹“文革”那些年,东门西门对立得很,彼此相互仇视,一度剑拔弩张,大打出手。
我和二姨夫出门时,来了个穿戴齐整的人,脸上的表情和那天的天气一样晴朗。二姨夫淡淡地问,啥事?那人摇摇头,目光却探向我,问我啥时来的。二姨夫于是介绍,这是他家老五。说罢便催我走。这个老五明摆着有点扫兴,看得出他想和我多说几句,二姨夫却有点不耐烦,他也只好跟着出了门,悻悻的样子。我觉得二姨夫对他家老五有点冷淡,却又不好说,毕竟这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车走出老远,二姨夫很无奈地说,老五是个死心眼,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村里给他弄了个五保户。又说,太没出息了,啥事你都得替他操心,别看他穿一身新,都是民政局救济的。肯定是看到你进了门,想来显摆一下。
他这一说,倒让我记起件事来。
前年冬天,二姨夫打来电话,说村里扣了他家老五的退耕还林款。老五在村南的坡沟上有七八亩退耕还林地,按规定每年可以领一些补贴款,可是他跟着人们去领时,会计说村支书不让领。老五就去找村支书。村支书说,你在退耕地里点了豆苗,这是违反政策的,补贴早给乡里扣了。老五觉得冤枉,他根本没在退耕地里点过豆苗,就跑去跟二姨夫诉说。二姨夫很生气,认为这是村干部欺侮没出息的人,就去找村支书理论。村支书啥话没说,领着二姨夫去了老五的退耕地,一看还真的是。二姨夫是个要面子的人,不把事弄出个结果来不会罢休,就查,查来查去竟查到了老四的头上,豆苗是老四媳妇点的。老四媳妇手头快,她本以为这是占大伯哥的便宜,她不说就不会有人知晓,结果还是弄出了动静,坑了五哥。二姨夫又去找了村支书几次,还大吵了一回,但事情不仅没有丝毫的进展,反而弄得他下不了台。二姨夫的意思是让我帮个忙,他说你在机关工作,熟人多,好办事。我说你们那边我没熟人,这事怕办不成。电话里的二姨夫显得很尴尬,又问我手下有没有嘴巴利索的律师,他要告他们去。我说这事错在咱身上,打官司不占理,肯定输。这事我没有帮上二姨夫,总觉得心里很内疚,后来听说事情还是解决了,村里补了老五一些退耕款。是老六给办的,老六是村小学教师,村子里有些事离不开他,比如刷条标语写个材料什么的,他去找村支书一说,事情还真就办了。
我们是从巷子西头出来的,一出来正好上了大街,公开墙前站街的人们这回就清晰地映入了我的眼帘。二姨夫让我开慢点,看那样子他想打开车窗跟那些转过脸来的葵花盘打个招呼,却不知开关在哪里,又不好意思麻烦我,便一个劲地冲着车窗外的人们点头,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嵌着笑。等我打开车窗时,那群人早给甩在了车屁股后,二姨夫不好意思地说,你关了吧,关了吧。
过了公开墙,没多远是个铁门锁得紧巴巴的大院子,能看到里面的几排平房、头一排平房前竖着的旗杆和杆上平静的国旗。这大概就是村中的小学校了。二姨夫猜出了我在看什么,摆摆手说,就剩十几个娃了,一年级只有两个,搞不准啥时就塌锅了。我们老六就在这学校教书。他以前在乡中学教,每天骑着挂摩托车跑家,因为腿有点问题,这几年跑不动了,就调回来了。还有个教师跟他搭伴,两个人轮流上课,一个上午,一个下午,都是复式教学。
要是学校塌锅了,二姨夫摇摇头说,老六就得调到外村的学校了,他那腿咋办?
也许会好起来的。
谁知道呢,二姨夫说,我就不明白,城里的学校有啥好的,屁大点的孩子送了去,还不是活受罪。
学校东边是一家小卖店,门面朝着街道,膨出的预制板房檐下挂了一排溜大红灯笼。这个村子还有一家类似的店铺,在公开墙的西侧,摊子铺得比这家要大许多,房子却有些陈旧,据说是原来的供销社。两家小卖店的灯笼都很惹眼,这很可能是出于一种商业的盘算,或者智谋,一般的农家是不愿意这样铺张的,不是说他们买不起灯笼,主要是舍不得花那个电费。人都睡了,还亮那个灯笼干啥?给谁看呀。因为是白天,灯没开,这些灯笼看起来就显得华而不实,徒有其名。但两天后的夜里,我送二姨夫返回这个村子时,那些流泻着温馨光芒的灯笼却让我刮目相看,心里顿时生出一种温暖来。即便是过年,村庄里的灯火也非常节制,这夜晚就显得无比荒凉,而被鞭炮惊起的狗吠声,则好像形成一张嘹亮的网落,将每一个院落勾连在一起。这是久居城市的人感受不到的。
出了村,看看时间还早,我有意放慢了车速。
阳光越来越好。
我发现田野里的事物秩序井然。比如,那隆成堡子一样的玉米秸杆垛——也许是院子里或巷子里堆不下,或者堆下了会存在安全隐患,于是就地堆放在了这里——田野里有好多个这样的堡子,它们次第排开,引人注目。经历了一冬的风霜,垛子外的叶片已经被撕扯光了,色彩更质朴,与周围锈色的玉米茬子一样,接近于暗黄了。而那些玉米茬则一排一排地站在被风切开了许多个口子的地膜之上,远远看去,那一道道地膜却很整洁,保持着当初铺下时的质地和色泽。这时候,干渴了一冬的你,可能会产生一种画饼充饥的想象,以为那是一垄又一垄的白雪。除了这些秸杆垛,还有一堆堆的粪土,粪堆也是次第排开,收拾得齐齐整整,让你看出主人的细心。可能,主人赶着毛驴车出村,路过自家的地,他会漫不经心地看上一眼,但他想的不是这块地的好看,好看有什么用呢?地是用来种的,如果它长不出庄稼,那就没大用处了。这是乡村的哲学,也是二姨夫的哲学。我知道,面对这些秸杆垛,这些粪堆,二姨夫想得更多的是,啥时把它们搬回村庄,把它们摊倒,搬回了,地的空间就大了,摊倒了,地就该用了。他指望着这些地打出更多的粮食,粮食换回更多的钱,也好给我那还没成家的二姨弟在城里买套楼房。
二姨夫的村庄渐渐被甩在了身后,远远地看到又一个村庄,但我们没有经过那个村庄。我们只能远远地看它一眼,即便是看一眼,也能感受到它的好。我得承认,那个村庄的好让我暗暗吃了一惊,通向它的路和路两旁修理得齐齐整整的风景树,让你觉得它的内部也是令人向往的。二姨夫说他去过一次那个村,去过以后他就在那村人的面前抬不起头来了。五六年前,那个村也还是灰扑扑的,可因为村子里出了个大老板,他用车拉回好几麻袋钱支持家乡搞新农村建设,这村子便成了鸡群里的凤凰。
有人给你姨妹说了个对象,就是这村的。二姨夫忽然说。
哦。
也不知成了成不了。
干啥的?
还能干啥,跟他老子种地呗。
我听了后又是一惊,以前二姨夫常常说,你姨妹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要文化有文化,再咋也得找个蹲机关坐办公室的。我对他的这种论调颇有些不以为然,说找个勤快的庄户人也不错,您不是常说行行出状元嘛。二姨夫听了不服气,认为我小看了姨妹。我是说过行行出状元,二姨夫说,可村子里的状元能和机关相比吗?你看你二姨夫也算个状元了吧,可跟你三姨夫比起来,不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吗?你三姨夫在税务局上班,还是个科长,他坐那儿不用去刨闹也比我挣得多。
姨妹真要找个种地的?
嗯,能成了就好。
二姨夫说完良久无语,好像陷入了泥泞不堪的心事里。也许在想他们村什么时候也能变成一只凤凰,这个过程需要几年,几十年。也许什么也没想,只是暗暗盘算着,过会儿进了城怎么和三姨夫喝酒,是用小杯还是大杯,喝啤的还是喝白的,毕竟,一年只有一次这样的团聚。一直到快要进城时,他的言语才又多了起来,脸色也明亮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