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一口井。离了井,没水喝。
三年前,我小住昆明。好友杨路从成都赶来,说大理兰花节开幕,跟我去看看吧。养兰酸甜苦辣,说不定能写一部小说呢!说老实话,那时我对兰花一无所知,摆到眼前,勉强认出它不是韭菜。听杨路说一盆好兰能卖上千万,火爆到不可信,甚至引发命案。我马上来了兴趣,走!同行的还有四川省兰花协会会长宋世平。
来到苍山下,扑进花海洋,才知兰花风情万种,被孔圣尊为“王者香”。参展者多是宋会长的兰友,说起养兰,个个有一车话。含辛茹苦的,上当受骗的,山穷水尽的,柳暗花明的。更有一位人称破烂猴的,从前捡破烂为生,想不到养兰成巨富。他去4S店买车被小姐轰出来说到别处要饭去!破烂猴说爷今天不要饭,要车!有多少要多少。你要标了价,连你也算上!我奇怪他有钱了怎么还穿得像花子?宋会长说,江湖险恶,一言难尽。他差点儿因兰丢了命!我耳朵都直了,这里头得有多少故事啊。怎奈大厅人声鼎沸不能深谈。宋会长看我心急,说散了会我带你下生活,到几个养兰成气候的地方走走,从认识兰花开始,跟养兰人好好处处,到时怕你带的本子不够记!杨路说本子我负责,保证供应。我大喜过望。
就这样,从大理一路走来,楚雄、玉溪、石屏、建水、个旧、开远、蒙自。出兰园,进兰棚。早跟兰农浇水倒盆,晚听兰友讲兰说兰,还深入到一处命案现场了解案情——血溅兰园,触目惊心。一路上,光宋会长的故事就记了两大本。圣洁背后有刀光,芳香雾中藏魑魅。铁丝插花胶水粘叶,造假者以假乱真移花接木变草兰为奇兰卖出天价;凿洞穿墙明修栈道,盗兰人机关算尽招法阴险使案情多离奇难为公安。宋会长也能侃,动情处热泪盈眶,惊险时令人窒息。
我感慨,不入兰界,安知水深。于是,就有了侦探小说《血色兰花》的构思,宋会长更名宋和平成为其中重要角色:一桩夺兰命案打破古镇宁静,物欲横流迷人眼,古刹青灯谁识兰?算命扑克步步追杀,色情陷阱丝丝入扣。刀光血影连夺数命,云遮雾绕案情迷离。大盗百密一疏,神探险中取胜。枪声响起有情人魂归何处?风雨过后绝世兰青翠欲滴……
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这本《血色兰花》,同时收入了我的侦探小说代表作《傍晚敲门的女人》。这部中篇写于上世纪80年代,时隔二十多年,而今又在十几家网站上有声连播。出版社认为这表现出一部好小说经受历史考验的魅力。
生活这口井给了我好水。小说写了发生在北京的一个真实案件。1984年秋天,经北京市公安局安排,我深入到市局七处体验生活。一去就半年,风里雨里。那时条件差,大家都穷。我跟警察一样自带干粮,渴了到处找水。七处位于人迹罕至的偏僻之地,叫半步桥。地名吓人。进来是死是活,只差半步。当时这里是预审处也是看守所,凡重刑犯都在这儿审。够枪毙的就关在隔壁,到日子直接拉刑场。那年月赶上严打,打个架就可能判几年。三天两头有人被拉出去枪毙。脚镣响得惊心。有一天,又要枪毙十多个,我跟着去看。全是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一片光头。就在他们被押上死囚车的时候,我听到身后有人叹了口气:“唉,也不知昨晚儿给没给他们肉吃!”这话让我心惊。回头一看,是一位老警察。满头白发,一脸沧桑。几十年过去了,这充满人性的话,我始终没有忘记。
就在这样的地方,就在这笼罩恐惧与神秘的小院,我第一次接触到这个案件的全部卷宗。我的心立刻收紧了!一个女人凄楚哀怨的声音自卷中传出,呜咽地向我讲述了一个爱恨交加、生死难容的故事。爱她的人以死向欺辱了她的人复仇,她为爱她的人宁愿赴死!
字里行间,带血带泪。
当我从照片看到她的时候,她早已去了另一个世界。所以,她生前与预审员之间的对话就更加惊心动魄,悲从中来。我决心写出她的故事。为了反映原貌,小说中凡涉及的地名都是真实的,而这个不幸女人的名字也从她的真名中取了一个“云”字。我从卷宗里认识了“云”,也认识了机智又富有人性的预审员。反复读他们之间的对话,我已在不觉中扮演了预审员的角色。于是出现在小说中的预审员就用“我”这个第一人称。
侦探小说历来以其神秘莫测峰回路转吸引读者。智勇的侦探最终得胜,扑朔的案情得以大白。这已经成了一条铁的公式。
成也此公式,败也此公式。
神化侦探,神化罪犯,神化案情,脱离生活照搬名著的侦探小说很容易肤浅得成为猜猜看谁来吃晚餐,而最终沦为文学筵席上的一小碟凉拌黄瓜。
我尝试着为自己出了一道难题:全书29节,从第6节开始,“云”就作为本案凶手被带到了“我”的面前。此后的20多节,全部在预审室里展开,在“我”与“云”的对话中展开。
凶手归案,已无谜可猜。而我的小说,却从这一刻才开始。因为我要写的并非案件本身,而是案件中的人及他们所赖以生存的社会!
面对眼泪和慈悲,我为自己的难题付出了努力。我渴望读者与我共同分担在那笼罩恐惧与神秘的小院里读卷时的惊心动魄。
因为,这就是生活!
小说出版后,金发碧眼的法国帕特丽夏·巴铎女士专程来中国找到我,问我为什么“云”结婚还要得到本单位的允许并开具证明?而前苏联汉学家谢曼诺夫教授在翻译这部书的俄文版时,却没有向我提出类似的问题。他经历过同样的社会体制。他只是盯着我问:“云”真的自杀了吗?
我只有点点头。
我不愿意说出事实的真相。
(《血色兰花》,李迪著,湖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1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