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少数民族文艺

悲悯的注视

——读李进祥的小说

□郎 伟(回族)

与李进祥见过不多的几次面。他在远离银川的地方生活和工作,平日里难得与之一聚。偶尔,李进祥来银川参加文学圈子里的会,我们又总是一照面便彼此分开。相比较而言,我对他的作品更为熟悉一些。他在一个小县城的机关里任职,繁忙的工作之余默默地创作着小说。自出道以来,他的写作数量一直不算很多,每年最多也就发表三四篇小说。但是,从阅读到他的第一篇小说《口弦子奶奶》(2003年)开始,我就对这位作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李进祥的小说创作虽然并非始于2003年,但《口弦子奶奶》被《小说选刊》选载,显然使他逐渐有了知名度。2003年之后,李进祥还是不紧不慢地写作,《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每年也会选载他的一两篇作品。然而,李进祥却始终保持着朴实的“低调”。

是的,在名声逐渐显赫起来的宁夏青年作家群当中,李进祥不能算是最为引人注目的,但是,论及宁夏青年作家群,我们却难以忽略这位风格特异的作家。他的小说朴素、家常,像一个未施粉黛的乡村姑娘,然而在朴素寻常的面貌之下,他的作品却“言近旨远”,有着让人不敢小觑的穿透人生的艺术力量。那种对乡土的痴恋与悲悯,对人性的洞察与理解,对人的命运的格外关注与不倦的追问,都表明:李进祥的小说天地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开阔和丰富得多。

翻阅李进祥的作品,发现他讲述最多的是“清水河故事”。清水河是李进祥家乡真实存在的一条河流,虽然这“清水河”三个字听起来蛮有诗意,实际上却是一条长年奔流着的苦涩之河。一河咸水,既不能饮用,也不能浇地。天不佑人。可是,清水河畔的人们,却一代又一代地生存了下来。只是,这生存确实不易,这生存永远流淌着血和泪。在《想起几个外乡人》中,在“清水河女人系列”中,我们感受到的何止是物质生活的贫穷与匮乏。在一个仿佛被世界早早遗忘掉的苦涩荒凉之地,心灵的封闭与狭窄,又给多少渴望生活、热爱理想的人们带来人生的大苦痛!这大苦痛年深月久地折磨着世世代代生活于清水河畔的人们,也使那些不安于贫困的清水河人自然产生了“冲出去”的渴望与念想。一时间,“生活在别处”成为清水河畔人们最切实的盼望和梦想。令人惊讶的是,李进祥并没有充满激情地叙述清水河人“扑入”城市之后的“幸福”生活。相反,他如实描写了从清水河突围而出的马万成(《屠户》)、马清(《换水》)们在城市“丢失”自己的悲剧。马万成原来想以自己的卑微与忍耐换取儿子的尊严和新生,到头来,却把一个高高大大活蹦乱跳的儿子变成了城里的一个坟堆。马清、杨洁带着满肚子的美好憧憬来到城里,却在经济规律支配下的城市遭受巨痛,仓惶返乡。即使是在做了城市小老板的马成(《天堂一样的家》)那里,成功的喜悦也总是被创业的艰辛和到处磕头作揖的屈辱所冲淡。是的,清水河畔的人们无论是困守乡土还是进城搏斗,他们的所有付出似乎都带着悲剧的色彩。他们知道干活要下死力气,知道人前不可欺瞒、做事诚信为本。然而,古老的道德自守怎敌得过包围他们的洪水般肆虐的金钱欲望。于是,马万成在眼皮子底下痛失儿子;马清、杨洁被城市击打得遍体鳞伤;那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瘸尔利(《遍地毒蝎》),则在他煽动起来的一村人闹腾着抓蝎子的热潮中,最终被蝎子给予了致命一击。在李进祥所讲述的清水河人的生活故事中,悲剧似乎无可避免地构成了寻常岁月里的某种常态。尤其是在涉及农民工生活和命运的书写时,李进祥的笔墨似乎格外沉重和严峻。

实际上,透过作品的表象,读者们会发现,与其说李进祥喜欢言说生活当中的悲剧,不如说作家更关注社会转型时期中国农民所付出的沉重的心灵代价,并一直为农民兄弟们道德上所面临的两难困境而扼腕叹息。那些脚上还沾有泥土的老实巴交的农民,怀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睛,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城。他们本以为靠着一身的力气与满心的善意,便可以在人潮涌动的都市繁华之地觅得立足之处,可大多时候,他们却总是以丧失生命和尊严作为代价。于是,“逃离”成为李进祥小说主人公共同的选择。在他的作品中,农民逃离眼前的城市生活,不是因为无能,而实在是因为不忍——不忍做利益的爬行动物。李进祥怀着一种悲悯,注视着清水河畔的父老乡亲。他想要弄明白这样一个问题:是来自乡土的农民的传统害了他们,还是善良者的不幸从来都别有原因?这一问,就使得他的那些叙述农民工生活的篇章,具有了超出一般同类小说的思索的力量。这思索的力量,在这个时代多么难能可贵。

翻阅李进祥的作品,当然也会发现这位作家对于女性的“痴情”——他是一位喜欢书写女性命运、善于刻画美丽女性形象的小说家。从他的成名作《口弦子奶奶》开始,李进祥最具代表性的小说中,总是闪动着一些让人不能轻易忘怀的女性形象。羞答答的阿依舍(《女人的河》)、神秘的花样子(《花样子》)、性格和人生理想各异的桃花与杏花(《害口》)、心中长存恨意却在最后时刻原谅了曾经的情敌的兰花(《挦脸》),甚至那个影子一般的林娴儿(《天堂一样的家》)和捏了打工儿子递上的钱便立马长了精神的婆婆(《害口》),莫不是令人过目难忘的动人形象。李进祥平静地书写着乡村女子的命运荣枯,细心地描摹着她们的心灵悸动:思念、渴望、酸楚、小小的算计和痛彻肺腑的悲哀。在对清水河女人的生活命运和心底波澜的艺术展示中,他在深深地叹息,也在不停地追问。

也许,对耽于沉思的李进祥而言,关注女性命运、书写动人的女性形象,只是他探寻生活与人性奥秘的一个特殊的视角。女性在人类文化史上,总是代表着温润、宽厚、善良、忠贞、坚忍等等美好的人类精神价值的坚定持守。李进祥喜欢描写美好的女性,一方面,显示着他对女性命运深切关注的人道主义的情怀;另一方面,他也是想借女性这一文化角色,赞扬与呼唤千百年来人类社会曾经拥有的那些美好的生存信念和价值情怀。从这个角度而言,李进祥的“清水河女人系列”与前述的书写农民工现实生存的小说,题旨应该说是相一致的,是所谓的“殊途同归”。

一位优秀的创作者能够被读者们喜欢并留存于记忆深处,当然与作品的艺术力量有关。李进祥以不多的小说作品征服了许多读者,他创作于2007年的小说《狗村长》获得《小说选刊》“全国读者最喜爱的小说奖”,证明这位小说家的写作才能是优秀的,也是独特的。好的作家从来如此:他的创作是新鲜的、特异的,既涌动着来自生活和生命深处的鲜活的汁液与饱满的声音、色彩,又升腾着作家永远的悲悯与无尽的追问。我不能说李进祥的小说创作已经臻于化境了,但是我认为这位思索时间远远大于写作时间的作家,确实已经走在了一条值得期待的创作道路上。仔细阅读李进祥的小说会发现,他是善于以“小”见“大”的。整个生活被艺术的摄像机推近、放大,许多此前看不清的、模糊的内容因为这放大而让我们触目惊心。比如《屠户》,它的表层叙事是一个进城的农民因为贪婪而痛失所爱,而其深层却是对现代人类的道德失范深怀忧惧。事实上,我们的人性当中从来就具有一些“恶”的因子,“文明”的功能就是要适时地控制它、阻击它。然而,现代文明却在某些时候召唤人们内心的阴暗与邪恶。于是,人类的悲剧便不可逃脱。李进祥的很多小说如《遍地毒蝎》《狗村长》《害口》《挦脸》,也都是以小见大的作品。《害口》《挦脸》两篇小说,描写的岂止是家常事、儿女情!在桃花的无处诉说和兰花的化敌意为怜悯当中,乡土女子人性的高贵跃然纸上。

阅读李进祥的作品还会发现,这位小说家的作品里是常常流淌着“诗意”的。严格地说,李进祥不能算是“浪漫派”的作家,他的小说一直走的是写实之路。然而,我们阅读李进祥的小说,却常常被那些穿插于作品中的感伤而优美的叙述和抒情段落深深打动。口弦子奶奶揪心扯肺般的口弦子声,花样子出嫁当日盛开的妖艳桃花,阿依舍眼里既苦涩又甜蜜的清水河,显示了作家出色的观察力和想象力。这表明,如果一篇叙事类作品充满了叙述者个人的新鲜而独特的感受,读者们就会像享受水分充盈的果实一样享受作品。

当然,提及李进祥小说的“诗意”,便不能不涉及他作品中那些“沉郁的诗意”。前面我已经说过,李进祥小说所叙述的故事以悲剧居多。实际上,除了多写悲剧,李进祥还是一个擅长在小说中营造神秘和不安气氛的作家,这种神秘的不安的气氛,我把它称之为小说中“沉郁的诗意”。《屠户》《遍地毒蝎》《狗村长》三篇小说的艺术描写,最为典型地体现了李进祥对“沉郁的诗意”的寻求与理解。我认为,正是因为有了对小说总体氛围的刻意追求和精心书写,李进祥的许多小说才具有了某种现代艺术品格,才拉近了与更为年轻的一代读者的心灵距离。

2011-05-04 □郎 伟(回族) ——读李进祥的小说 1 1 文艺报 content24861.html 1 悲悯的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