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映秀有两个春天，一个在迎春的枝头，一个在人们的心坎。2011年1月31日，两个春天同时降临，使这块土地成为吉祥福地。我有幸与春天一起来到这个地方，看到美丽温暖的人间景象。更幸运的是与映秀春天的使者同行——他们是东莞援建映秀工作组的人们。
我们从都江堰出发，清早来接我的陈志标、王霁宇、周运华是援建工作小组最后的留守者。当然不止他们，还有援建工作组组长陈林佐，挂职映秀镇副镇长的傅晓炜等人，他们的车已经在去映秀的路上了。天空阴霾，冷雨淅沥，到处一片湿漉泥泞，这是我们最担心出现的天气，我们是要赶去参加映秀的坝坝宴，这是露天举办的盛会，冷雨和阴霾会大杀风景。
坝坝宴是四川民间一种传统的庆贺方式，举凡有家国喜事，便要设之以飨，当其时，大大的圆桌摆放在院坝里，洁白的桌布，芬芳的鲜花，深碗大盘层层叠叠，里面的美味佳肴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男女老少穿上节日盛装，四围而坐，欢声笑语，频频举杯。更有青年男女在一旁载歌载舞，烘托出热烈欢腾的气氛。场面以桌席的多少而论，桌席愈多则场面愈大。
从都江堰到映秀有15公里的路程，感觉就是由三条穿山隧道组成，分别名以紫坪坝、龙子洞和龙溪。汽车自第二条隧道驶出，我们眼前便一片白雪飞扬，山、桥、树都笼在了白纱里，一片恬淡素净。如果是平时，突然面对这样的景象，我必忍不住发出欢呼，并且吟哦“天人宁许巧，剪水作花飞”之类的诗句以遣兴。可是此刻，欣悦是有的，更添的却是忧，雨成了雪，人们在院坝里会坐不住。
车里的沉默气氛跟外面漫天飞雪的热闹恰成对照，使我更加真切地感受到同行者们的心情。灾后重建，辛苦不同寻常，终于盼来了这庆祝胜利的一天，多么希望天公能够作美，给一片阳光灿烂。
第三个隧道抛在身后，眼前的山川就是映秀了。雪花儿愈加显得纷纷扬扬，万物都在覆裹之中，天地间别样的清远洁净。
我们的车停了下来，道路旁美丽的姑娘献上羌红和哈达。两样圣物是合在一起的，鲜艳夺目的羌红裹在洁白的哈达外面，互为映衬，独有一股喜气。我一时看得发呆，姑娘们是民族装扮，羌族衣裙在白雪纷飞中显得尤其鲜亮耀眼，她们是那么美丽，使我知道发自内心的幸福快乐是多么好的妆饰品。这一整天里，我看到的映秀女子个个笑靥如花，宛如仙子，令我惊叹一方水土的神奇。映秀的女儿，你们一直都是这么生动吗？
我是最先得到献礼的人，这是同行者的心意。相映生辉的羌红、哈达在我的颈项上了，我知道它们的分量。我端直站姿，庄谨诚挚地朝面前的姑娘深深弯下腰去，这是我对一方土地和所有为它付出了爱的人们的致意。映秀，祝贺你！
今天映秀街上没有停车的地方，人们得一起在镇外改乘中巴。我们在镇子入口处的镇政府临时板房办公室里等待。尽管每张办公桌旁边都放着红光四射的取暖器，到处洋溢着一团喜气，可是板房里还是冷得人直打抖，我想拿出笔来记点什么，却根本做不到，手指是僵的，不听使唤。我想起人们说的援建工作小组刚来的那个冬天，个个手脚都冻伤了，一时感同身受。
镇政府工作人员也都是节日装扮，个个笑逐颜开的样子，说他们就要搬到新办公楼去了，“年后就搬，我们新的办公楼可漂亮呢！”他们说。我点头以贺。我忽然想了解震前镇政府办公环境的情形。话到嘴边，却又犹疑，这样大喜的日子里，提从前适不适宜？之后立刻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灾难的伤痕是不能抹去的，但它已经不能再摧残人的心灵，人们已经用平静收纳了那曾经的一切。他们很快拿出一本厚厚的影集，镇政府办公场所的照片就排在前头，并列两张，一为旧舍，一为新楼，这样的图示真是胜却千言万语，今昔对比，一目了然。穿羌裙的女干部喜滋滋指点着：看，从前的不能比哟！
二
这样说着的时候，中巴车来了。
中巴车朝镇子驶去了，里面坐得满满登登。我的耳畔全是东莞话音，一时仿若身在广粤。问周运华才知道车里都是东莞人，是赶回来过年的新映秀援建者。他调子淡淡的，说得那么自然，我却听得满心潮涌，“赶回来过年”——这些东莞人，他们已经把映秀当成自己的家了。
我跟所有人一样睁大眼睛朝外面看着，掠过的风景中有一个细节触动了我的心，那是一方方绣花手帕样小巧地铺在公路旁边的菜田。它们就在路边山坡和道路之间小小的一块平地，小得叫人觉得根本不可能再有用途，可是一行行浅藕色的莲花白，青翠的冬汗菜、油菜就静静地生长在上面。这本是四川乡野寻常的风景，可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却有了另外的意味，它让人看到侍弄它们的人内心的闲适和安宁，那一份安居乐业的悠然祥和，是多么珍贵。这里是汶川特大地震的震中啊，这里曾经山河破碎、万物凋败、人心飘零……
距离灾难发生，这才是第三个春天。
“我又看见一个新天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百感交集中，我不由得念出了这个《圣经·启示录》里的句子。立刻有人呼应，振奋地说，是呀，整个一片新天地！你看，那些房子修得多么漂亮，可以跟世界上最靓的欧洲小镇媲美，新映秀绝对是最漂亮的。
在朝新房舍看去之前，我又细细地看了一眼菜田，比之宽阔平坦的街道，秀美壮观的楼宇，它们更有着深刻的呈现意义，如果说以建筑为主要支托的新映秀城镇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它们就是树枝上馥郁的花朵、鲜美的果实，因为它们表达的是人心里的崭新世界。
挥别伤痛，人们已经完全回来了，回到了被一度横空斩断的生活。这是一种具有宗教的悲悯和神圣意味的回归，是涅槃，新生。
映秀新镇出现在眼前了，飘漫的雪花制造了一种朦胧迷幻的效果，使她更像是一位刚刚从天庭走下的仙子，散发着一股美隽清逸之气。今天，情景更为不同，楼房的檐下、树木的枝头，到处悬挂着、飘扬着火焰一样耀眼的大红灯笼、鲜红绸带，清丽中又添一份喜兴，让人眼花缭乱，心为之怡。
中巴车缓缓停在中滩堡村的东莞大道入口处，人们纷纷下车。这是一条被红色遍染了的街道，大大小小的红灯笼一串一串在街道的上方，沿街的树木之间、楼宇之间错落地悬挂着，灯笼间飘扬的红绸带似乎也格外宽一些，长一些，触目所见，天上地下到处一片鲜艳艳、红彤彤。这里是今天摆设坝坝宴的场所，自然更有一份喜庆的张扬。
人潮涌动，往来熙攘，整条大街被身着节日盛装的人们拥塞着，几乎没有空闲之地。举目看去，铺着洁白桌布的大圆桌已经一长溜儿沿街摆开，一眼望不到尽头。孩子们大呼小叫在桌椅间奔来钻去地嬉闹，老人们三三两两围坐桌边笑谈，女人们在往桌子上摆放酒碗茶杯，个个脚步轻盈、眉眼欢悦、喜不自胜。隐隐有鼓乐歌声传来，全是欢快吉庆的曲调。
我的心被点燃了，一时激动得有些微微摇颤。
陈志标、王霁宇、周运华并肩站在那里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不动，不说话。意识到我的注目，这才有了表情，他们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的笑容，竟都像是有几分羞赧。陈志标推推黑色的眼镜说，郭老师，看看吧，多么热闹！王霁宇说，今天看到人们这么高兴，这才知道了自己劳动的价值。
三
映秀重建，上天选择了东莞。
人们把这叫做因灾结缘。这是一种有着宿命的神秘意味的缘分。一个是深藏在四川西北重重大山之中命被劫舛的小镇，一个是矗立在广粤东南辽阔大地之上日新月异的大城，两两相隔千公里有余，漫长历史中从没有过任何意义上的牵手。
普遍而简单的理由是，东莞富庶，具有“富可敌省”之誉，是一个年总产值位居全国前13位，城市人均收入排行位居全国首位，创造了经济奇迹的，具有强大前进能力和帮扶力量的地方。
灾难发生后，东莞似乎完全是本能地将双手伸向映秀。到国务院制定出台《汶川地震灾后恢复重建对口支援方案》的有关文件下达时，东莞人的汗水早已浸透了映秀的每一寸土地。
我曾就这件事询问过东莞市委市政府的有关领导，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说，因为映秀是震中，受摧残最严重；因为知道援助映秀最难。
是的，映秀是震中，受创最重，援建最难。这使它成为整个汶川地震灾区援建中最为特殊的部分，成为全世界的聚焦点。
映秀重建有四大特点：一是定位高，要建成现代抗震建筑博物馆、防震减灾示范区、恢复重建的样板、5A级温情旅游小镇。二是规划设计过程长，用了整整8个月时间。三是规划设计参与者全部是国内外顶尖级建筑设计大师。四是规划设计方案须直送国务院审批，然后方可实施。
这一切决定了重建的难度。
重建的难度就是对援建者挑战的标高度。
比其他重建地区晚开工将近一年时间，竣工日期却基本一致。东莞人在远离故土的地方显示了他们创造奇迹的能力。
来到新映秀的人们，乍见之下，几乎都要冲口发出赞叹：比欧洲最美的小镇还要美！
即便是新映秀，这也不是第一次来了，何以眼中所见的一切都如此新鲜得仿如乍然相对呢？
是呀，这些楼宇、街道，包括路边的一草一木、一树一石，都是崭新的。这是一个彻底的新天地。它应该是目前世界上最年轻的一座城镇。从始建到落成，仅仅一年时间。
四川汶川特大地震灾区中，映秀小城是惟一彻底成为废墟的地方，也是惟一在废墟原址上重新修建的地方。
到底是举镇迁走，另择安居之地？还是原址重建，绝不放弃？这个问题曾经深深困扰过人们的心灵，也是映秀重建规划设计慎之又慎的关键所在。
一定要将映秀在原地上扶起来！
一定要让重新站立起来的映秀尽展人类大爱辉煌的力量！
映秀恐怕是古往今来世界上受到关注度最高的灾后恢复重建之地了。首先体现在重建规划设计方面，是由川粤两省建设厅统一部署而完成。尽管后来媒体报道时使用的大多是“大师云集重绘映秀”之类的语句，而实际上，这项工作中，付出最多、贡献最大的，是东莞市城建规划设计院，可以说一切是从他们开始的。地震过后两个月，2008年7月17日，该院组成的映秀项目组就勇敢地进驻映秀镇，开始了总体规划编制等烦琐细碎的摸底工作。这期间地震灾区，尤其是震中，余震、飞石、山体滑坡等等惊险恐怖是尽人皆知的，就是在这样非同寻常的艰难情境下，他们置个人安危于不顾，抚摸映秀的每一寸土地，抚慰映秀的每一颗心灵，苦苦奋战了整整70个日夜，于2008年9月27日捧出用生命和心血凝成的初步规划成果，为城市设计呈上弥足珍贵的基础资料。
后来，映秀镇城市设计编制单位——上海同济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西南所)投入力量，共同探讨，对初稿加以丰富、深化，磨成最早的城市设计方案。
心血一滴一滴催放这朵奇葩，前后用了整整半年时间。终于，一朝捷报传来，2009年4月，映秀镇重建总体规划方案通过了四川省、阿坝州两级政府的审议。
2009年12月9日，同济规划设计院上报的映秀镇修建性详细规划，荣获“2009年度四川省优秀城乡规划设计项目”评选一等奖；相隔18天， 12月27日，东莞市城建规划院上报的映秀镇总体规划荣获广东省建设厅“2009年度广东省城乡规划设计优秀设计奖”一等奖。
“全国灾后恢复重建样板”，“广东援建典范”，“现代抗震建筑博物馆和防震减灾标志性示范区”，“汲取灾难教训、集中人类智慧、造福子孙后代的标志性工程”……这是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广东省委书记汪洋、四川省委书记刘奇葆等国家和地方领导人对映秀重建提出的殷切希望，更是东莞援建工作者给自己制定的高远目标。
要拥抱这一目标，必须让规划设计方案更精彩，更趋完善，更具有城市建设的先进性。
他们开始行动了，不惜心力、财力，广招天下精英，集思广益，共绘蓝图。首先，2009年4月，就“安全、先进、优质、环保”之重建主题，举办了规模盛大的国际研讨会。国家建设部、联合国亚洲防灾减灾中心、中科院中国建筑研究所等部门、机构，包括我国台湾地区、日本等地震频发地区的国内外建筑、规划、抗震、生态环境等领域的知名专家学者，抗震新技术新材料相关企业工程技术人员等260余人，亲临盛会，各抒己见为映秀重建建言献策。接着，邀请清华大学规划设计研究院、同济大学规划设计研究院等五家单位参与设计方案竞标，以优中选优。最后，是来自中国、日本、新西兰、意大利等国家和地区的60多位知名专家参与具体建筑物的设计。
新映秀镇，大师手笔，如此作记：
青少年文化活动中心，由世界知名华裔建筑大师贝聿铭设计团队担纲设计。
映秀七一中学，由曾经协助梁思成创办清华大学建筑系的两院院士吴良镛主持设计。
汶川大地震震中纪念地体系和映秀中心卫生院，由中国工程院院士、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院长何镜堂主持设计。
映秀镇国际学术交流中心，由中国国家大剧院设计者、法国著名建筑大师保罗·安德鲁设计团队负责设计。
全镇建筑外观的协调性等，由同济大学和天津大学负责做最后把关。
曾有人慨叹说，这座小镇特殊的建设历程，足以载入中国建筑史册。其实，将“中国”两字换成“世界”也是适宜的。举世之上，还有哪个万人小镇，是这样地聚合着全世界的最高智慧？
映秀重建要运用先进的规划设计理念、先进的抗震技术、先进的建筑材料、先进的施工工艺……“先进”二字须以“成熟”垫底。
数易其稿、精益求精，都是人们描述这件事所使用的形容词。这也成为它最令人担忧的特征：重建开工最晚。
映秀新镇重建总体规划设计方案，终于递交国务院，获得批准，可以付诸实施时，已是2009年5月9日。
国务院总理温家宝曾在2009年政府工作报告中做出指示，地震灾后重建要力争在两年内基本完成原定三年的目标任务。此时，距离这一指示规定的时间已不足一年。
此次对口援建汶川地震灾区，全国共有19个省市，广东省（不包括深圳）共有13个辖市慨然出师。此时，其他兄弟城市早已机器轰鸣、扬帆远去，有的甚至就要凯歌高奏了。
这一切，是多么令人望而却步的沉重压力啊！新映秀镇所以美得动人心弦，是否就是因为成就于这种几乎不可为？
四
太阳出来了！
当我惊喜地喊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还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那金金的、薄薄的，闪闪涂染在远山之峰峦、近树之杈梢、楼之檐顶、房之脊线的，真的是阳光哇！
从一大早，我们就盼着出太阳。
天公真是作美啊！
这显然是令所有人都振奋不已的事情，灿烂阳光照耀下的映秀镇，整条东莞大道变成了欢乐的海洋。和阳光一样四下飘飞的是喜悦而嘹亮的歌声。
我看见在红艳舞台的侧边，宽大的白色帆布围起的露天厨房里，厨师们正在紧张地忙碌着，切好的老南瓜、胡萝卜、玉米等摆放在灶台旁，藏羌特色的腊肉香肠已装好了拼盘，灶上的蒸笼堆了六七层，热气腾腾，香味扑鼻。戴着“红帽子”的大酒坛一拉溜儿排过去，显出格外的喜庆气息。
一个叫王越和的中年厨师告诉我，他们共有100多人，是起大早从都江堰赶过来的，到映秀时才凌晨4点多钟，一直忙到现在。传统坝坝宴是“九大碗”，今天却不同，将是16道菜，显然是取六六吉顺之意。这是一个特别的新年呀！他满脸是笑地说，这是映秀百姓庆贺乔迁新居的第一个新年呀，肯定要格外隆重热闹的。指点着灶台上铺摆着的盆盆碗碗，他热情地为我介绍起菜品来：这是豇豆炖腊猪蹄，这是红萝卜烧牛肉，这是老豆花，这是土鸡汤……他还告诉我说，今天菜肴的亮点是映秀板房鸡、映秀回锅肉和他正在制作的风味腊拼盘。
我有些馋涎欲滴了，无限憧憬中，为自己赶上了这个前所未有的丰盛坝坝宴而庆幸不已。
环视四围山峦上的白雪，看看眼前镇街上一片红艳烂漫，我一下想起早晨来到时，在镇子入口处姑娘们捧献的哈达和羌红。这洁白的山峦和红彤彤的镇街，不也恰是绵长宽曼的哈达和羌红？这是天心人意洽然圆融、巧合而成的圣物，这是天人合一共同呈现的庄严礼赞。
（摄影：周运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