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读古诗词,印象最深者莫过于“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两句。且看,它将天地人生、世间情性写得何等入情入韵、色泽熏熏!
我也一样,前些年住在美国,想得最多的是国内学界朋友,这几年常住北京,美国的作家朋友们又常常一个个朝我的思念大门走来。他们中我最牵念的还是旧金山老作家黄运基先生。
我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1997年初冬。那一年,第九届世界华文文学研讨会在北京友谊宾馆召开。评论家张炯兄得知我拿到移民美国的签证后,一面同情我一家离散17年的遭际,一面担心我到美国后一无友人的清孤,一天他十分兴奋地打来电话说,旧金山的一位华文老作家也来与会了,已同他说好介绍我们相识。我于是骑车从东四十二条到了友谊宾馆。那一年,黄先生已经66岁,可他红润的面庞、劲健的步伐,特别是近视镜片后面透出的睿智沉静的目光,处处流荡的都是壮年人的风采。我们没有多少寒暄,似乎也没有多少距离,谈话不久,他就给我介绍起旧金山的中文作家群和美国华文文艺界协会的状况。之后说,你到那边后,欢迎加入我们的协会,情形好像我还没到那里,就已找到了“组织”。这对一个未来的美国陌生客来说,像吃了一颗安神定心丸。可当他送我出门走进宾馆园林时说,国内文坛真是春色满园,我担心你到了旧金山会经不起那边的寂寞。我原先只想到一解合家分离之苦,只想到一家团聚的温馨,可事业呢?安身立命的生计呢?他的话就像脚下纷飞的落叶,搅得我意绪纷然。
第二年春,我终于来到旧金山。妻说你应该去看看黄先生,她回京接我之前,黄先生就来过几次电话,问我是否已到美国。我于是立即电话致谢。没想到放下电话一个多小时后,他就亲自驾车来到我家了。稍事寒暄后,他催我上车,径直将我拉到他坐落在旧金山日落区那座面向太平洋的两层别墅式楼房的家里。没有客套,没有谦让,他像是习惯性地打开一瓶加州红酒,嫂夫人也像是习惯性地为我们端来了几碟腰果、葡萄、薯片、玉米片……坐在他面朝大海的二楼客厅里,我们边饮边谈,像是多年的酒友,像是两个浪迹天涯的知音。
那一年,他的长篇小说《异乡曲》三部曲第一部刚刚出版,第二部正在创作中;那一年,当时的旧金山市市长威利·布朗和旧金山市参议同时宣布2月1日为“黄运基和《美华文化人报》(黄运基出资主办)日”;那一年,他的“时代文化有限公司”正是业务兴隆、时堪鼎盛·……
看着他的成就作为,我不禁举杯祝贺。他饮满一杯酒后,眼睛却遮出一片阴翳,感叹说人生路上,特别是在美国,从来都没有上帝的特殊眷顾……原来他今天的一切都是毕其多半生的心血努力得来的:1948年,正是中国最黑暗、美国疯狂施行麦卡锡主义排华法的年代,15岁的他在母亲坟前叩了最后一个头,乘坐“猪仔船”远渡重洋来到旧金山,投奔给洋人做家庭厨师的父亲。没想到,船一靠岸,他就被美国移民局关进华人入境审查的天使岛上,几个月后才被允上岸与父亲团聚。不久,因看不惯父亲在洋人面前的懦弱与奴性,他毅然搬出父亲的出租屋,在一家印刷厂当了一名排字工。自此,从英文到文学到历史,从政治到哲学,他如饥似渴地贪读学习;也是从15岁起,便开始了他写稿投稿的生涯,并立志将来要办起一家自己的报纸。
风云变幻,1948年底,即使在万里之外的太平洋彼岸,在美国的天下,华人中“亲蒋派”与“亲共派”的斗争也很激烈。此时,少年黄运基已是这场政治风云中的一名活跃分子,他加入了旧金山民主青年团,一面给中文报纸写稿口诛笔伐黑暗反动势力的腐朽、呼唤新中国的即将诞生,一面积极参与民主青年团组织的读书、歌咏、演戏活动,借以在华人社区宣传爱国进步思想。未料,新中国建立不久,美国就发动了侵朝战争。更想不到的是,正在为祖国的新生雀跃不已的黄运基却被征入伍,成了侵朝美军中的一名美国大兵!作为一个已经加入美籍的美国青年,他不能不随军赴朝。可到了朝鲜前线,他悔恨自己为了遵从美国宪法竟成了一个侵犯屠戮另一个主权国家的美国兵,他不能不秉笔直书,揭露美国统治者的野蛮罪行!一篇篇文章在美国见报时,他的“罪行”已经印成白纸黑字。他于是被押回美国交军事法庭审判。法庭上,他与法官唇枪舌战毫不让步,最后,恼羞成怒的法官只能击案命令:既然是一名美国士兵,你只能遵守军事纪律,而军事纪律规定,军人只能服从,不能说三道四,更不能在报纸上写文章!黄运基也不示弱:这样的军人我不做,我也可以不要这个美国籍!结果他真的被开除国籍和军籍。没有国籍的人没人敢录用,他只能流落到如今的硅谷、那时还是一片农田的圣何塞去种玫瑰花。他继续与美国政府打官司。直到8年后美国政府向他道歉,他才赢了这场官司,拿回了美国籍。
磨难不但没有磨钝反而磨利了他的笔尖,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美国《东西报》上几乎每期都有他的文章,影响所及,声名鹊起,不久,该报就聘他为总编辑。可他并未止步,1972年,他倾自己所有积蓄,独自出资办起了《时代报》。开始,这报纸从总编辑到印刷发行只有他一个人,不久,《时代报》越办越大,邓小平访美时,黄运基亲自跟踪报道,里根访华时,黄运基成为了随团记者之一。上世纪90年代初,他将新闻转为文学,关掉《时代报》,办起《美华文化人报》,1998年6月起又将报纸改为纯文学的《美华文学》期刊。
伴着酒香酒韵,他说了大半生的经历,待到那瓶深紫色的葡萄酒喝完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他引我倚在朝西的落地窗前遥望着太平洋说:我敢说在整个美国,我家西窗是距离祖国最近的地方。看得出,他虽居美几十年,可魂牵梦系的还是生养他的故国故土。
不久,美国国会通过,将旧金山过去关押来美华人的天使岛定为文物保护遗址,当时的第一夫人希拉里·克林顿还向国会申请了3000万美元作为维修天使岛的基金。这不由得燃起了我的创作冲动:在天使岛这诱人的名字下,我们的早期来美华人不知经受了多少屈辱磨难,即使国父孙中山第一次来美都曾被关押过两个星期!而来美华人对美国建国、开发西部、修筑美国东西大铁路是功勋卓著的,这段历史应该是一座尚未开垦的文学富矿。为纪念这段历史、抢救历史遗产,如有可能,我们应该先采访健在的有此经历的华侨老人,拍一部史料翔实的专题片,之后再从容而行投入文学和影视创作。我找到运基兄,听完我的想法后,他也十分激动,稍事沉吟后他感慨道,想法虽好,实行起来却不易:第一,这样的老华侨已所剩无几且分散在全美各地,找到不易;第二,需要一笔不小的资金还要花费不少时间,你又英语、粤语不通,采访不易。说着他拿起他的《异乡曲》第一部《奔流》说,与其这样,你不如将我这本书改编成电视剧,剧本创作算我们合作,我每月支付你1000美元工资,一年为期。这是我万没想到或许在他早就为我想着的事。因为从去美之前到去美之后,我都不知道在那里我能做什么,以我一无长技二不懂英文三无美国文凭的59岁的年龄,是很难找到安身立命之处的。凡从国内去美的文人很少不为此困扰……我由衷感激他兄长般的良苦用心,可他的《奔流》毕竟是自传式的,没有足够的改编电视剧的故事,也涵盖不了早期在美华人的状貌。运基兄对我的看法不但毫无不快,反而一面提议我去中国城中文图书馆查找史料,一面介绍我认识了华人历史学家麦理谦先生。今年初由《中国作家》刊发的20集电视连续剧剧本《梦断天使岛》,就是在运基兄这样悉心的关照配合下,参照大量史料和麦理谦先生的著作《从华侨到华人》写成的。而他开给我的一年工资就成了我去美后的第一笔收入。这收入的价值不仅是金钱,更是友谊是认可,它维护了一个初到美国文人的自信与自尊。他时时以文人之心体悟着文人之苦,他知道文人的脆弱与无奈,他更知道文人的自尊与自爱,我后来得知,他以这样春雨润无声的方式不知接济过多少初来美国的大陆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