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谁推了阿帘一下,把她推到夜街上。明明有路灯,可它们故意不亮,就想让阿帘撞着它们,然后笑她笨。幸好,来了一台卖宵夜的小车,叮当,叮当,没人推它,它自己跑着,水汽渺渺,葱油味飘香。阿帘跟着小车跑,跑,跑,一下就跑进一盏特别亮的灯下。
“阿帘,是你吗?”白老师的声音。
可阿帘看不见她,灯光太亮了!可能白老师站在最黑的地方,她看阿帘很清楚,而阿帘却看不见她。阿帘也走进黑地方,这样她就看清了站在黑暗里的白老师,那里立着一块小黑板。
“来,我们上课。”悬浮在白老师脸上的困倦像被风吹开的雾一样散尽。
“我不是来上课的。”阿帘说。说完,发现自己背着书包,手里捧着一盒白粉笔,这样子不是来上课又是来干什么?
白老师说,“你咋知道我没带粉笔?”
阿帘怯怯地笑了,把粉笔盒给了白老师。白老师取出一支白粉笔在小黑板上写字。白粉笔像电光魔棒一样,写在小黑板上的字每一笔每一画都闪着绮丽的银光。阿帘惊讶极了,只是普通的白粉笔呢。
之后白老师教阿帘读生字,白老师的声音有点空旷,这使阿帘突然想起,白老师已经死了,得淋巴癌死的,怎么又活了?但阿帘并不害怕。怕什么呢?白老师还像以前的样子,细发微卷,笑起来像绽放的棉桃,只是脸比从前缺少血色。阿帘还发现自己坐着沙发,黑颜色,脚下的地毯也是黑颜色,上面镶着白色图案。这里是什么地方?绝对不是村庄,也不是国荣小学。
轰隆隆——一辆“太脱拉”驶过去。又一辆驶过去。一会儿,传来扫帚扫大街的声音,沙啦,沙啦——接下来是鸭叫声,呷,呷,呷——
“下课时间到了,今天就上到这里吧。”白老师微笑着,合上书,然后就不见了。小黑板也不见了。宵夜小车响起来,叮当,叮当!阿帘说不清楚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恍恍惚惚走下一座很深的台阶,台阶深处有一间矮屋,是她和爸爸、弟弟的家。
她拉开矮门,寒气抢在她的前面钻进屋里。弟弟睡着。阿帘躺下,躺在弟弟旁边。弟弟的身体热烘烘的,她却冰凉。渐渐地,矮窗上涂上一抹鱼肚色,很像白老师白色的脸。
后来,门咕咚一声响,是爸爸下夜班回来了,疲惫的爸爸像一只笨重的木箱,倒在床上呼呼睡去。阿帘热好了饭,和弟弟一起吃。弟弟的早饭有一只咸鸭蛋,是爸爸奖励他的,他考试成绩好。弟弟用刀把咸鸭蛋切成两半,把一半给阿帘,阿帘考得不好,她把鸭蛋还给了弟弟。
吃完饭,她和弟弟一起上学,学校叫国荣小学,她和弟弟在一个班级。
2.
女校长召见阿帘的爸爸。阿帘在操场上等爸爸。下雪了,阿帘一动不动地站着,让一片片雪花落到身上,她想把自己变成一个雪人。在村庄的下雪天里,她这么做过,站在冰冻的棉花田里,让雪花把自己染白,那时候爸爸没进城打工,妈妈也没离开他们的家,白老师没有死。
爸爸从校长室出来的时候,阿帘没有变成雪人,城里的雪很容易化掉。第二天,她就被女校长送到了另一所学校,她和弟弟分开了。
她穿上了那个学校的校服,一位长得像骆驼一样高的男老师领她进教室。教室里坐着一些面孔呆板的同学,他们的掌声很热烈,如果骆驼老师不制止,掌声会永远响下去。阿帘难过地捂住了脸。旁边一个说话不清楚的男孩说,“阿帘哭了。”
放学后,骆驼老师护送阿帘回家。他不认识阿帘家,阿帘也记不住家在哪里,就一边走一边寻找那座伸向低处的台阶,她的鼻子冻疼了,骆驼老师的鼻子也冻红了,最后找到了国荣小学。这样,她才找到了通向矮屋的路。
邻家小孩告诉弟弟,“你姐姐去的那个学校全是傻学生。”夜里,弟弟对阿帘说,“你不要去那个学校。”阿帘说,“是校长送我去的。”弟弟用被子蒙住了脑袋,他生气了。谁愿意有一个和傻学生一起上课的姐姐呢?
是谁推了阿帘一下,把她推到夜街里。路灯在黑暗中窃窃私语,是在议论阿帘去了那个学校吗?阿帘的脚步紊乱起来,她想离这些路灯远一些。叮当,叮当!宵夜小车来了,她跟着小车跑,又跑到了那盏特别亮的灯下。
白老师已经等在那里,还有那块小黑板。忽然,阿帘不想见白老师了,去了那样一所学校,白老师一定会失望。她藏到小黑板的后面,那里很黑。啪!粉笔盒被她碰掉在地上,白粉笔散落一地。白老师俯身拾粉笔,白老师的手和白粉笔一样白,一样僵硬。
白老师开始讲课了。阿帘藏在小黑板后面不做声。突然,白老师倒下了,像只棉花包似的发出“噗”一声响,可她的两根僵硬的手指仍捏着一支白粉笔,嘴仍在动,是在讲一道算术题,语音显得很吃力,身体仿佛被巨石压着。
“白老师,您别讲了,休息吧。”阿帘想哭。
“你会了吗?”白老师问。
阿帘摇头。
“所以,你还得好好听讲。来,坐在前面来。”
阿帘从小黑板后面走出来,坐到黑颜色的沙发上,擦干了眼泪。
那道算术题很长很长,不,是白老师讲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可阿帘还是没听懂。白老师又讲,用最慢最慢的速度讲,讲了一遍,又讲了一遍,好像是在把一块石头砸碎,反复碾压,碾成最细最细的末末。最后她问,“阿帘,听懂了吗?”
阿帘点头,拿出本子,自己演算,很快就算出来了。
“很好,其实你聪明着呢!”白老师眼含微笑。然后,她给阿帘批改作业,在阿帘的本上写了个100分,是用桃红色钢笔水写的。阿帘从来没见过这种颜色的钢笔水,让她想起乡下的桃花,新娘子的纱巾,天上的彩霞。她舍不得合上本子,担心把桃红色钢笔水抹掉了。
以后每天深夜都是这样,在那有一盏特别亮的灯的地方,白老师给阿帘讲课。只是,阿帘一直不明白白老师为什么会在那里,她很想问问白老师,又怕白老师难过,她自己也会难过。本来一个很漂亮的白老师,癌细胞忽然扩散了,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当儿,阿帘和弟弟还是白老师的学生,他们还没有跟爸爸进城,还是村庄里的小孩,棉桃绽开,皑皑一片,真让人留恋啊!
3.
阿帘很想弄清楚那盏特别亮的灯在什么地方,每天她都在寻找,她希望能在阳光下看见白老师。可惜这个愿望一直没实现。一天,哦,已经不是冬天了,丁香花含苞欲放。阿帘在夜街上行走。有人喊她,“阿帘,你干什么?”
是国荣小学的女校长。
阿帘不言语,只管向前走。女校长拉住她的衣服,说,“深更半夜,不可以乱走,快回家。”
女校长的声音很响亮,一辆“太脱拉”被惊动了,停下来。是阿帘爸爸开的,车是从地铁工地坑道里开出来的,满载土石渣。
“她在梦游”,爸爸对女校长平静地说,一点也不惊讶,“在农村的时候她经常这样,半夜背书包上学,还在棉田里跑。”
女校长说,“这不是农村,到处是车,危险。”
“您不用担心,她习惯了,她知道回家的路。”爸爸说,然后驾车去了。
阿帘从书包里掏出本子,想把桃红色的100分给女校长看,让女校长知道,送她去另一所学校是个错误。可是,本子上的100分不见了,是桃红色钢笔水褪色了吗?阿帘跑了,她要去找白老师,让白老师用桃红色钢笔水把100分重新描一遍,描得深一些,让女校长看清楚。
然而,没有找到白老师,晨曦就照亮了城市。阿帘哭了。只因为天亮了,才找不到白老师。阿帘多么希望天永远是黑的啊!
4.
弟弟不爱搭理阿帘,爸爸也是,他们都像不认得阿帘似的。邻家的小孩们总是用怪异的目光瞅阿帘。一切都是因为阿帘去了那个学校。
这天,阿帘勇敢地走进校长室,说,“我不喜欢那个学校。”
女校长拿来一张算术卷,说,“你如果能把这些题做出来,我就同意。”卷子上的题白老师教过的,可阿帘脑子一片空白。她使劲咬笔杆,笔杆咬烂了,也想不出来。一会儿,骆驼老师来了,替阿帘收拾书包,说,“跟我回去吧。”
阿帘说,“不,我要和弟弟在一起。”
女校长说,“可是,你一道题也没做出来。”
阿帘说,“在白老师面前我就会做了,我去找白老师!”
5.
是谁推了阿帘一下,把她推进夜街里,路灯不再窃窃私语,阿帘的脚步没有乱。宵夜小车没出现,阿帘等不及了,她在黑暗里飞快地奔跑,手里拿着那张算术卷子。看见那盏特别亮的灯了,她跑得更快了,她没有穿鞋,像一朵被风刮飞的棉花,不留下一点声音。可是,她没有看见白老师。那盏灯和从前一样,特别的亮,但不见白老师,也不见黑颜色的沙发。
“白老师,我来了!”她轻声说。
“白老师,您在吗?”她小声喊。
没有回音。白老师睡觉了吧?还是不要吵醒她。阿帘想。她坐到地上,她等不及了,把算术卷子铺在膝盖上准备演算,她要把这些算术题都算出来,拿给女校长看,让女校长同意她留在国荣小学。她还把一支白粉笔放在想象中的白老师的手里,还模仿白老师的语气说,“很好,其实你聪明着呢!”她真的会做了,做好了第一道题。接着,做第二道。
突然,从黑暗里传来脚步声。喀嚓——那支白粉笔被踩碎了。不是白老师,是弟弟。
“回家睡觉!”弟弟一把捉住阿帘的手。
阿帘说,“小点声,白老师在睡觉。”
弟弟说,“哪有白老师?白老师死了,是你在梦游!”弟弟拖阿帘走,阿帘不肯走,她愤怒了,第一次打了弟弟,把弟弟的脸挠破了。
这时,一辆“太脱拉”停下来,是爸爸。他在车上大声喊,“阿帘,快跟弟弟回家!小心我揍你!”
阿帘被弟弟拖走了。那盏特别亮的灯仍在亮着,而此时此刻阿帘已经知道那是天桥上的一盏水银灯。弟弟来了,爸爸出现了,她已经不在梦里头了。一路上她都在难过地哭着。
插图:吴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