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苗族作家向本贵作为“文学湘军”老将,至今仍保持着旺盛的创作生命力。身为编辑,我曾多次向其约稿。在我的印象中,向本贵是一个朴实的写作者,对文学抱有一股来自内心的敬畏感。尽管他创作颇丰,文学成就卓著,但为人低调,写作扎实,是他一向的人生姿态与创作取向。
向本贵是一个具有深厚文化底蕴的作家。他出生在湖南省沅陵县,沅陵的社会生活、风俗民情自然成为他前期创作的主要叙事资源,创作风格上呈现出浓郁的乡土气息和地域情调。但从我编辑的三个中短篇小说中,却看到了他的思考不仅富于本土性和民族性,而且有一种内在的穿越人性的力量,但对人性的刻画却不是那种常规的表层观察,而是能开掘出一种民族根性,是一种“灵魂的深”。由此我认定,向本贵是一个严肃的现实主义作家,他的小说关注底层,体恤民众,试图揭示我们整个民族的深层心理结构,以及传统农耕文明与现代文明之间的内在联系与复杂性。
短篇小说《两个老人和一丘水田》发表于《广西文学》2008年第10期,后被《小说月报》2009年第1期选载,并被改编成电影。小说叙写了在中国城市化进程正如火如荼推进的今天,依然留守并渴望耕种田地的两个老农的故事。尽管他们的下一代由农村陆续逃往城市,享受现代性带来的丰裕的物质生活,但在主人公看来,“那可是两脚挂在半空中”。种田可以治病,甚至可以延长人的生命,当然这种古老的农耕神话也消除了两个老人20年的隔阂,缝缀那根植于传统农耕文明的心灵创伤。由结怨到解怨,皆由那丘水田。
其实,这是一种很真实很淳朴的传统农民情结。作者把人物放到城乡交叉的视角中进行透视,从而检视出隐藏在农民灵魂深处的认识迷障。他们对城市化无法理解,甚至带有某种抵制的心态。中国宏伟的城市化战略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轰轰烈烈地展开了。显然,农民需要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如黄灿灿的谷子。如今,也许农民这种对土地的固守已经远远超出了吃饱肚子等物质方面的范畴,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依然是一种解不开的农民式的乡土情结,一种典型而本质的农民精神,而且深深地刻印在老一代农民的心坎里。向本贵为我们提出了一个极有价值的命题,那就是中国的城市化如何逐渐向农村逼近,现代意识如何才能真正地深入几亿农民的意识之中。换句话说,中国的城市化战略的实施,要想达到预期的效果,仅仅依靠城市的工业化从而向乡村无限度地延伸和扩展,还是远远不够的。要真正地实现城市化、现代化,必须首先实现人的城市化、现代化。只有具备现代意识的人,才能有力地推进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向本贵的深刻之处,在于他看到了这一严峻而沉重的现实,于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非常具有现代意味的文学命题:如何实现人本身的现代化问题。无疑,这是一个极具思想价值和审美价值的命题。在艺术上,作者借用了意象化的手法,小说中水田、谷子、篱笆等作为文化符号,无不洋溢着象征的意味。在客观冷静的叙述中,那丘稻穗飘香的水田间,隐藏着作者对民族未来深切的忧患意识。
在短篇小说《青山怀抱的山岗》(《广西文学》2009年第8期)和中篇小说《冰雪中的玫瑰》(《广西文学》2010年第7期,被《小说月报》转载,获广西文学中篇小说奖)中,作者把审美视点从乡村转移到城市,其观照对象虽然还是来自农村,但作为生活在城市底层的农民工,其文化身份显然已经改变。前者写一个流落他乡的北方青年的爱情信仰,主人公刘启明对爱的追求,并非功利心态使然,也非纯粹的“身体”追逐,而是源于内心对善的渴求,以及对苦难生命的追索与拯救。同时作者通过对刘启明对小吃店女工伍年秀的跟踪、追求到痴迷整个过程的叙述,塑造了一个闪耀着人性光辉的打工妹形象。文字中弥漫着忧伤与哀怨,但更多的是一种生存的痛感掺杂其间。伍年秀在生活中极端地苛待自己,甚至以卖身为手段挽救重病的母亲,而这又直接导致了刘启明爱情梦想的幻灭。其中的悲剧性意味显示出作家对底层深切的人文关怀和体恤之情。
这种深切的体恤之情也贯穿在中篇小说《冰雪中的玫瑰》的叙述中,成功塑造了当代农村妇女刘珍珠的形象。在丈夫病逝后,生计成了她和儿子要面对的头等大事。刘珍珠和其他农民工一样,还是选择了城市。她的工作是为经贸局看守大门,但事实上她每天要做的事情远远不止守守大门这么简单和轻松,而是严重地超负荷工作:办公室的清洁卫生,烧开水,清除冰渣,包扎水管,与歹徒搏斗……为了让儿子正常读书,她只能忍辱负重,备受生活的煎熬。而这种生活之“重”的呈现,在作者的叙事中,并不是对事物表象的陈述,而是通过陌生化的手法和细致的心理刻画传达出来的。在这个人物身上,我们可以隐约看到刘姥姥和阿Q的影子,事实上也映照出我们整个民族的灵魂。对人物心理的深度开掘显然是这篇小说最值得称道的地方。
在写人物时,作者完全以一个传统的中国农村妇女的眼光去打量人物灵魂的复杂性,跟踪人物的心灵轨迹。刘珍珠身份卑微,却总爱与人争吵,为了宠物狗到处屙屎屙尿的事,甚至与单位领导的夫人大骂开来。但考虑到年底的奖金和自己的贫困现状,她只能无奈地一再忍耐和妥协。更有意味的是,作者通过刘珍珠对空调的新奇感受,以及她把自己的现实处境与乡下的农民进行比照,表达了人物文化身份的转变引起的思考。在刘珍珠的意识中,乡下农民是无法见到局长这样级别的大官的,而她几乎可以天天见到。“这一切的一切是一般农村妇女能比的吗?”作品透过农村妇女的视角,深刻揭示了人物意识中潜藏的等级观念,不仅表达了作家对底层生命的深切体恤,同时也折射出传统农民的深层文化心理结构。对传统乡村文化观念与民族心理结构的反思,使向本贵的叙事深入到社会文化心理的潜在层面。这部作品以生存于都市的当代农民对乡村的回望视角,呈现了作者对民族现代化的忧思。而这种纵深层面的文化忧思所凸显的知识分子情怀,也正是当下文学写作中所缺少的一种思维品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