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7日,从上海华山医院传来消息,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章培恒先生逝世了。这个消息让我这个曾经在复旦大学中文系学习的人备觉感伤。
章培恒先生是非常有名的中国古代文学和古籍整理专家,有很多诸如教授、博导、首席专家、所长、主编之类的头衔。我不敢以章先生的弟子、知己等自居,我想章先生或许根本已经记不住有我这样一个曾经勉强可以称为“学生”的人。但是,我却永远也不会忘记先生当年做事认真、为人谦和、为学勤谨的情形。
1972年我来到复旦大学中文系读书时,正值文化大革命期间。那个时候,据说因为章培恒先生是“文革”前的“白专典型”,但似乎又没有什么大的政治问题,正在被“改造使用”。我们去之前,他在所谓的“五·七文科试点班”做辅导员,日常好像还可以参加一点教务活动。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一次全系的政治传达会议上。只见从会议室门口走进一个戴着近视眼镜、穿着白色衬衣的骨廋如柴的人,但那人却似乎有一种内在的刚正不阿的气质。旁边的一位上届同学说,那就是章培恒。在当时,我对他的记忆就是近视、骨廋如柴和那似乎和实际年龄不相符合的有点显老的面相。既无接近,亦无交谈。
之后,在复旦大学的“南京路”旁修“人防工程”的劳动中,我又看见了章先生。我当时年轻,又出身农村,还有部队经历,干这样的活儿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我看见章先生用铁锹铲石子的艰难情形,很为他着急和难过。章先生本来是个书生,是个做学问的知识分子,加之身体消瘦无力,干活又不得法,握着一个大铁锹就已经很困难了,再让他铲石子真是为难他了。只见他弯着腰,手持大铁锹晃悠着接近石子堆,可是因为石子硬度大,铁锹不易进入,结果铁锹就跳蹦着在石子堆面上滑动,铲不上几粒石子。好不容易有一次铲得多一些,但又因为石子重量大,待要端起装车时却把握不住翻倒了。这样下来,每次都没有几粒石子装进车子。即使这样,先生还是用心地坚持着。我在一旁看先生如此吃力,就走过去说:章先生,这一车我替你装。先生看了看我,就让开了。这就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近章先生。
不记得又过了多长时间,我们已经从6号宿舍楼搬到4号宿舍楼了。有一天,记得是要写篇学习体会的文章,我记得马克思有一段关于“人类不光是要认识世界,更加重要的是要改造世界”这样意思的话,但怕记不准确,想查又不知如何查、在哪里查,恰好在从图书馆回宿舍的路上碰见了章先生。我想他博学,也许会记得的。可是,一问,他回答说:你记得的意思不错,但到底此话出自哪里、原文如何,我也不敢肯定。他说:“这样,你住4号楼哪个房间,我查到了告诉你行吗?”我说当然行,告诉了他房间号就分手了。就在第二天的上午,接近吃午饭的时间,章先生真的从很远的中文系办公室特意跑到4号楼,寻找到我的寝室,然后从书包里掏出马恩选集,打开指着原文给我看。怕我记不准,他还将一张已经把出处、原文抄写下来的纸条交给我,说以后有什么疑问还可以找他,然后就出门回家吃饭去了。我当时十分惊异和感动。我想,这位老师这样信守承诺,办事这样仔细认真,这样好的老师怎么还要批判改造呢?
自此以后,好像再也没有与章先生打过交道,只有过两三次见面打个招呼的情形。现在想来,那时真是失去了更多向先生求教的机会。也许还因为,在那个扭曲的政治环境下,先生可能也不敢更多地接触学生,学生也不好给先生添麻烦。但是,我对章培恒先生一直怀有真诚的敬意。后来社会环境改变,先生有了充分表现的舞台,在学术领域大有作为,每次看到消息,我都会想起当年和章先生接触时那非常微细但却让人难忘的情形。如今,章培恒先生仙逝了,我愿用这一点点的记忆文字,怀念他,愿他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