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以前是有城的,在读方方的《武昌城》之前,武汉的很多人现在已经没有了这个概念,尽管留下了“大东门”、“小东门”、“汉阳门”这样一些地名,可那里已是立交纵横、车水马龙,城墙与城门早已没了踪影。发生在1926年初秋的北伐战争,攻城的北伐军和守城的北洋军在武昌城内外对峙,持续了40天的残酷的围城守城战役,使武昌曾经有过的雄伟的城墙、城门、护城河毁于一旦,灰飞烟灭。而今天,正像方方所说“时光将这一切都已掩埋。生活在这时光表层上的人们,成天东奔西走,忙忙碌碌,竟对它曾经惊心动魄的过往一无所知”。方方的小说向今天的人们提示着这一段被湮灭了的城市的历史记忆,这记忆如此沉重感伤,又让人思绪万千。
《武昌城》写作的缘起,是方方为写书而长时间在图书馆和档案馆泡资料的附带收获。那些史料中所沉积的历史真相,以及当下民众对历史的遗忘都对方方是个触动,促使她以文学的想象和笔触重现了1926年北伐战争中的武昌之战,讲述了几乎被武汉人遗忘的一段城市史。正因此,作为小说的《武昌城》的阅读意义是超出文学之外的——那些存放在图书馆或是历史档案库里的有关武昌战役的历史资料,包括那些具体的原始事件文本和抽象的阵亡数字,因为年代久远而又不易接触,并不会对普通人有直接的影响,不知不晓也就不体现任何意义。但是方方的小说所讲述的是可感的,有人物、故事情节和细节的城市历史,而有细节的历史对普通受众就产生了意义,他们会和方方最初一样吃惊,“自己生活多年的城市,竟有着如此复杂丰富的历史,有着如此惊心动魄的事件”,不仅使更多的人从故事中感性地重建了武昌曾经有城的概念,而且会从作品中,从后面所附录的部分阵亡将士名单中去深切地体悟和感慨,革命的进程是怎样由无数的生命的消逝来推进完成的,这其中既有成千上万抛洒热血的革命者,也有许许多多无辜的被卷进了战争的老百姓。也从此,他们再看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便有了不同于从前的眼光,于我,就是如此。
方方写《武昌城》,在将历史资料做艺术化的阐释中,并不仅仅是要表现革命军北伐攻城的历史,并不是想借此去穿透和证实历史的真相,而是在这个真实的历史背景框架下,着重去观照和表现城与人的存亡。这是在主体想象扩张下的对历史的重新建构,也是一种个人化和民间化的历史叙述。因此,对这样一部既不是凭空虚构,又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复原历史的小说,就不需要以史学家的眼光从历史的维度去进行考查,而应更多地去感知方方为我们提供了什么,去观照其历史叙述方式的特点,还有人物塑造和编织小说情节的技巧,以及语言表达的诗性特征等等。从这些方面去审视,《武昌城》是体现出作家的创意和深厚的文学功底的,小说所提供的对历史事件的想象和思情寓意,让读者对这场战争对武昌城和城里百姓的戕害,尤其对那些已平躺在纸面上的阵亡者有了一种切身的感知和深刻的痛感,也由此对武昌城的这段历史刻骨铭心。
首先要肯定的是方方的《武昌城》最大限度地倚重了文学的想象力,充分体现了小说作为虚构性叙事文体的最本质的精神。她在充分的想象中,借以圆熟纯青的文学之笔,完成了对小说艺术空间的搭置。发生在1926年初秋的武昌战役,还有小说中出现的,诸如陈定一、曹渊、叶挺、郭沫若、纪德甫、邓演达、刘玉春、刘佐龙、吴佩孚等许多真实的历史人物,都曾是历史的实体性的存在。但这些只是引发故事的因素,被方方当做了建构自我主体想象的叙事空间的基本元素。借助于这样一个真实的历史事件的框架,方方寻找到了激发自己讲述故事的由头,使自己的想象有了一个生根之处,凭此去实现自我的历史言说,也借此去参悟战争中所呈现出的复杂的人性。在对历史记忆的表现中,方方着重展示的是生命的多样性和个人命运的悲剧。攻城与守城,作为人物活动的历史背景,只是对凸现在前台的个体生命的映衬,方方观照的视点是在一个个她所感兴趣的、有着多重复杂的人格类型上,诸如不同阵营的罗以南和马维甫,他们内心的纠结和抗争命运的无奈,给方方提供了穿透人性的机会,使她就此表达属于个人的独到发现。
《武昌城》分为上部“攻城篇”,和下部“守城篇”。上部人物情节线比较多,写行动多,体现了“攻城”的“动”的特点。青年学生罗以南因对他有过救命之恩的生死朋友、革命领袖陈定一被北洋军阀砍了头而万念俱灰,一心想出家做和尚,半路遇见了追随北伐军的同学梁克斯,被他鼓动和硬拽着参加了北伐军,成为政治部的宣传员。而梁克斯则执意要加入敢死队,并且顶替他人参加了攻城,双腿炸断困在城门洞里。与这一条线交织的是梁克斯的表哥、独立团连长莫正奇,作为叶挺最看重的猛将,他敢打敢冲,不畏牺牲,代表着北伐军勇往直前的革命精神。攻城一次伤亡惨重,便不得不改为围城,其后的战斗都是为了抢尸救人。在上部方方塑造了一组北伐英雄的群像,从军官、士兵到女护士,他们舍生忘死的精神都令人难忘。下部主要以罗以南的同学陈明武和北洋军参谋马维甫为主来展开叙事,描写围城40天里,武昌城内百姓所遭受的饥饿、杀戮、奸淫和抢掠等人间惨状,以及无数生命的消逝。由陈明武这些支持革命的学生策反守城军官打开了城门,结束了武昌战役。方方借小说表达了自己的战争观,不论这场战争的合理性和革命性如何,最遭殃的是城中的百姓,饿死者不计其数,尤其是女性,不论是富家小姐洪佩珠,还是学生阿兰,或是下人吴妈,她们几乎是无可逃脱地遭受到战争的蹂躏和戕害。
在《武昌城》中,方方摒弃了用固有的观念看待历史的方法,她把攻城的北伐军和守城的北洋军基本置于对等的叙事中,不是简单地把对峙的双方处理成革命与反革命的关系,而是站在每个人物各自的立场和角度,感同身受地去写他们,通过对立交锋的冲突来完成对双方主人公的刻画,重点表现的是双方同样作为优秀的军人所承受的历史和个人命运的苦难,以及内心所曾有过的各种挣扎。人格和人性是方方创作中一贯看重并重点表现的内容,在罗以南身上就体现着一种人格精神的支撑。看似软弱无用又晕血的他居然一次次地不惧怕枪炮和死亡去救同学梁克斯,他觉得既然知道人还活着,就做不到不闻不问,更做不到不去相救。而他后来没去出家并且替代梁克斯去战斗,都是在饯行着梁克斯的遗嘱。在与护士张文秀有关信仰和叛变的对话中,对革命并无坚定信仰的他强调的是自己的人格。另一个人物马维甫,虽然是处在革命的对立面,但在他身上,却体现着人性的幽光。我认为下部比上部写得好,就是因为下部对马维甫的内心冲突的剖析层层深入,非常细致,将他的人性的悲剧写得淋漓尽致。作为朋友,他因没有去救与他三年共进退的袁宗春而整夜噩梦;作为军人,他因背叛了多年提携他、信任他的上司,觉得羞愧难当;作为守卫城门的军官,想要恪守职责,却又不忍看着濒死的城中百姓而不去救。他拯救了自己的良心,打开了城门,又摧毁了自己全部的人格,这是不可承受的内心之痛,也是无法承受的历史之重,因而,最终他只能将这些所有无法承受的沉重随他一起从城墙上跃下。对他的悲剧,方方参悟得极深极透,这是她热爱的人物,如她所说,“这些人,我们都应该记住”。
《武昌城》看似是个宏大的小说主题,却以一种貌似日常化的叙事来完成,以个体生命的感悟和体验,完成着对历史事件的重新理解和尝试;从个人命运和生存体验的角度,保全了在急剧动荡的历史事件中人类兴衰变迁的经验,这就是《武昌城》的叙事特点。对罗以南、梁克斯、陈明武这些学生类型的刻画,写足了早期革命者所具有的浪漫、充满激情的特征,以及他们中的一些人在最初选择革命时曾有过的犹疑。而在莫正奇、马维甫这类军人身上,也能看到他们投身行伍所抱有的理想。不论是哪一类人,作者都直观而生动地呈现出他们各不相同的精神成长的旅程。缘此,不仅可以满足读者渴望真实地了解历史的欲望,而且也可以帮助他们去认识人类进步所必须经历的过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