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 者:本届茅盾文学奖从评选开始到结果公布,引起社会各界广泛关注,其中评选机制的改变也引来热议。
高洪波: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奖引起社会较多的关注,并成为一个社会热点,在文学话题日渐稀少的今天,我本人非常高兴,这至少能在一定程度上点燃大家的阅读热情。茅盾文学奖是根据茅盾先生遗愿,为鼓励优秀长篇小说创作、推动我国社会主义文学的繁荣而设立的。当时第一笔资金是茅盾先生捐出了自己的稿费25万,这在当时无疑是一笔巨款。从1981年至今,茅盾文学奖共评选出38部作品,给予长篇小说创作领域的作家们以巨大鼓舞,也给当代文学留下了一批优秀的文学作品,我们可以如数家珍地列举出很多。这次我们评出5部作品,也是这4年来的优秀作品。
这次的评奖在前七届茅盾文学奖评奖程序的基础上,做了些调整和改进,改变了一些评奖规则。比如大评委制。往届评奖通常是20多个评委,这届投票评委共61位,其中31位是席位制评委,是由各省区市作协各推选一位。他们必须对文学创作状况非常了解,如果推荐上来的是外行或者行政领导肯定不行。另外30位评委是中国作协书记处从作协评委库里认真挑选的。这些评委来自高校、媒体、军队等多个领域,其中不乏曾获过茅奖的著名作家以及国内知名文学评论家。二是初评终评一贯制。以往评奖分为初评和终评两个阶段,初评是以中青年评论家、学者为主,他们在200多部作品中评出20部左右作品给终评委评选。现在两个阶段的评选改为一个阶段,这样就让评委们的价值判断和审美观点能够一以贯之。还有就是最重要的实名制投票,这在其他评奖中是很少出现的,也是我们的一次尝试,事实证明效果非常好。此外,我们还有强有力的纪检监督和公证,评委会请了公证处在现场公证,5轮投票时,北京市方圆公证处的公证员们一直在场,保证了投票的公开、透明。
评奖期间,大家都沉浸在研读作品、讨论交流的氛围中,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文学的场、一个长篇小说的场
记 者:请您简单介绍一下评选过程。
高洪波:现在我国一年大约出版2000部以上长篇小说,4年一次的茅盾文学奖在评奖时就等于要面对8000部作品。从今年3月2日起,我们向中国作家协会各团体会员单位、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宣传部、出版单位、大型文学杂志社、持有互联网出版许可证的重点文学网站等征集参评作品,各个单位肯定是选择最好的作品来参评。
我们提供给评委们阅读的是178部。整个评选在有序、真诚、学术氛围非常浓的氛围下进行这20天的评奖。使我格外感动和欣慰的是,在20天5轮投票期间,所有评委无一请假,无一缺席,尽职尽责地完成了卷轶浩繁的阅读和评选工作。因为这次总的阅读字数几达7800万字,其中有两部大部头的作品,一部是《大秦帝国》510万字,另一部就是获奖的《你在高原》450万字,这两部作品就几乎占了1/7了。在评奖的这段时间,大家一是利用4年来的积累,因为评委都是业内专家学者,很多作品之前就接触过或者是相当了解,同时还用了3个月的个人阅读和20天的集中阅读时间。在评选过程中,大家频频交换意见、交换想法,有争论、有争锋,但始终是在自由的学术氛围中进行的。评委们在完成了一轮又一轮的遴选后,最终推出了这5部作品,给社会和文学界交了一份比较满意的答卷。
现在回想起那20天的日日夜夜,大家都沉浸在研读作品、讨论交流的氛围中,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文学的场、一个长篇小说的场,令人难忘。
作家们用自己的作品证明了自己的竞争力
记 者:您曾经参加过很多奖项的评选,从您自己感受来看,为什么茅奖引发的议论格外多?
高洪波:在中国作协这些年,我曾相继参加过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鲁迅文学奖及这次茅盾文学奖的评选工作,应该说茅奖的评选比较特殊。小说作家,尤其是长篇小说作家在作家协会的组成中所占的比例非常大,所以长篇小说的分量也显得格外重。但是4年只有5个获奖名额,作品量大而获奖少,加上长篇小说的认知度较高,相应的关注度也更高。这4大奖项的评选工作,茅奖的任务无疑是最为艰巨,因为阅读量太大了。在茅奖评选期间,我就曾因为用眼过度得了急性结膜炎去医院看病,后来就一直滴着眼药水进行阅读和评奖。在评选中好多人都这样,后来眼药水成了我们茅奖评委中备得最多,也是消耗量最大的常规药品。
至于有人反映说获奖的都是作协主席,他们如果不是优秀的作家,如果不是有相当数量和质量的好作品,如果没有优秀的业务素质和创作实力,就当不了作协主席副主席。所以我曾戏言主席副主席获奖是个“伪命题”,因为稍稍对文学比较了解的人,都不会觉得这些人参评或者获奖是很奇怪的事情。如果这些人的作品没有进入到评选视野,那说明这些作家的创作或者价值观出现了偏差,这才是要引起关注和争议的。他们的作品入围或者获奖之后,有的网友们关注到他们的身份,说实在的,评委们还没有关注到他们的身份,因为每个人面对的是作品,而作家们也是用自己的作品证明了自己的竞争力。
记 者:从入围到最后获奖,最重要的标准是什么?
高洪波:每一轮入围作品的评判标准,评奖条例已经写得很清楚了。我想强调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作品思想性与艺术性的完美统一,这是评奖的原则。当然,“思想性与艺术性完美统一”有时候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评委们的理解和判断肯定不尽相同,所以投票时一会儿这部作品领先了、一会儿那部作品领先了。尤其一开始还是比较分散,到最后才开始渐趋一致。举一个我自己的例子,网络作品里李晓敏的《遍地狼烟》,我一看到就非常喜欢,看了之后感觉痛快淋漓,这么个年轻的充满才华的作者,创作中表现了抗日战争这种民族危亡战争中自己的文化自觉,而且塑造的人物狙击手牧良逢,有《亮剑》的感觉。但是个人的喜欢只是个人的喜好,最终评委们的共识度,决定了这部作品能往前走多远。
茅盾文学奖的一个重要意义在于为当代人提供一份阅读的范本,为后代人提供一份有可能证实文化历史进程的印记
记 者:您提到共识度,评委们共识度较高的观点有哪些?请您谈谈大家对5部获奖作品的共识。
高洪波:在小组讨论的时候,也容易让大家达成共识。比如有一次小组讨论时,大家说到乡村叙事是中国作家的强项,城市题材、城市叙事是我们的弱项。还有大家普遍认同的作品中体现的人文关怀。
比如《推拿》。毕飞宇在特殊教育学校当过5年的老师,他把自己特殊的生活体验放进创作中去。小说描写了几个盲人对生活的渴望和几对盲人青年的情感历程。王大夫与小孔、金嫣与徐泰来、都红断指后老板沙复明的吐血……还有小马及三十几岁的因工致盲的矿工张一光,明眼人高唯、金大姐……一干人物,底层悲欢。盲人在这个世界的艰辛,盲人心中的另一口井,都分外让人感到毕飞宇这个作家身手不凡。小说语言尤有特色,冷峻尖峭中又不乏温馨。飞宇式的描述,看似不动声色,其实内心火热。
比如刘醒龙的创作。中国农村的民办教师一度有400万人之多,他们在极其艰苦的环境里,担负着为义务教育阶段的一亿几千万农村中小学生传道授业解惑的重任,将现代文明播撒到最偏僻的角落,付出巨大而所得甚少。1992年,刘醒龙的一部《凤凰琴》让大家开始关注多年来在乡村默默奉献的民办教师,无数读者曾为之动容。现在的这部《天行者》依然是在讲述民办教师、“代课教师”们的生存状态以及他们在磨难中坚忍不拔自强不息的精神。
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虽是乡村叙事,但是作者有意淡化了时代背景,在其中我们看不到民族家国。小说主人公吴摩西的一出一走,表现了一个倾诉者希望寻找理解和交流以及人在精神上的苦闷孤独。作者在传统的故事结构方式中加进许多新的元素,把几十年来农村的变迁以寓言的方式展现出来。而刘震云之前创作的电视剧《手机》,我认为是反映当代知识分子生活的杰作,也展现出作家多方面的叙事才能。
张炜的《你在高原》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全部阅读完并深深被打动,从作品中能读出张炜对精神高原的追求,对山东那边齐鲁文化的追溯、对当代生活的反思,以及对家族史的隐秘的求索等心路历程。全书涉及到土地革命、抗日战争等,是一部史诗般的文学,是行走者的文学,同时也是固守者的文学。张炜这么多年来一直固守着文学创作这片阵地,心无旁骛,一直关注着自己笔下的土地。《你在高原》从动笔开始花了22年,修改打磨用了两年,据说手稿摞在一起已经超过了作者的身高。这种把文学作为一种执著的信仰,这种非凡的定力都是非常让人敬佩的,在浮躁的今天,显得尤为难能可贵。
莫言的《蛙》也是一部非常优秀的作品。莫言每次都用不同的创作模式给读者以巨大的惊喜,他近些年的作品如《檀香刑》《生死疲劳》《丰乳肥臀》《四十一炮》等,每一部都有创新,从不重复、抄袭自己。《蛙》在作品结构上以4封信一个剧布局,这种多文本的叙述方式使小说的结构更加丰富。在人物塑造上也充分显示了莫言的才华,作品中乡村医生姑姑的形象在中国小说的人物画廊中是非常罕见的。
我还记得1986年在北大上课的时候,乐黛云老师就曾拿莫言的作品《金发婴儿》让全班五十几个同学撰文进行解析,他那时候就已经广受关注。同样,张炜1982年和1984年就曾获得过全国短篇小说奖。现在已经近30年过去了,这批作家依然以一种非常旺盛、蓬勃的创作态势和创新能力进行创作,这是非常可喜的。我们无论提到文化复兴还是提高国家文化软实力,或者说要建设文化强国,肯定都要有自己民族标志性的作家作品,都需要作家们的集体素质,而茅盾文学奖的一个重要意义在于为当代人提供一份阅读的范本,为后代人提供一份有可能证实文化历史进程的印记。这批作家作品无疑具有这种实力和素质,这5个作家作品的胜出,实至名归。
这次的茅奖评选能代表这4年来长篇小说的创作水准。评选可能有遗珠之憾,但绝没有混珠之嫌
记 者:综合这次评奖的情况,有没有遗憾的地方?
高洪波:其实这次进入评奖之列的很多作家作品,比如前十部乃至前二三十部的作品都是值得褒奖的。比如关仁山的《麦河》以冀东平原的麦河流域农村为背景,描写了近年来农村土地流转的故事。小说在叙述角度、小麦文化开掘以及具有象征意义的百岁老鹰形象的创造等方面颇有魔幻现实主义的味道,是关仁山对自己以往作品的超越;蒋子龙的《农民帝国》以主人公郭存先的成长经历、人性蜕变及至最后毁灭为主线,反映改革开放30年农村的发展变化,具有强烈的社会现实感与民生意识;邓一光的《我是我的神》以军事基地一群子弟的成长为线索,讲述巨大历史变革下两代人的命运;红柯的《生命树》努力以自身立场对人类生存状态中的信仰危机提供想象世界的出路,小说充满了灵性的个人感受和神性的历史印迹;刘庆邦的《遍地月光》写的是“文革”时期出生于地主家庭的黄金种在成长过程中遭受的磨难;郭文斌的《农历》以农历15个传统节日设目,从“元宵”开始,到“上九”结束,正好是一个季节的循环,通过两个孩子的视角,以“小说节日史”的方式呈现中国文化的根基和潜流。此外,还有很多好作品诸如叶广芩的《青木川》以青木川为背景,以当地“土匪”魏辅唐的传奇经历为主线,从青木川镇解放前夕战乱写至改革开放的今天,以这片土地半个多世纪的故事表现历史变革。还有如张者的《老风口》、赵本夫的《无土时代》、范小青的《赤脚医生万泉河》等众多优秀作品,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从以上这些作家作品可以看得出来,这次的茅奖评选内容非常丰富,成就值得喝彩,能代表着这4年来长篇小说的创作水准。评选可能有遗珠之憾,但绝没有混珠之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