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首先祝贺您获得本届茅盾文学奖。之前是否想到自己此次会获奖?
毕飞宇:谢谢,这个奖我有点意外。茅盾文学奖已经30年了,它的价值取向很清晰,那就是宏大的小说模式。由于题材的特殊性,《推拿》其实是“反宏大”的,我甚至在写作的过程中做了和“宏大”相反的努力,在小说的时空关系上,我也做了极大的压缩,这样的写作真的不容易。读过《推拿》的朋友都知道,《推拿》的幅度比大部分中篇小说的幅度还要小,它是一部小体量的长篇,是长篇的另一种形式,这并不是我的首创。但是我很倔强,我只是不相信“大模样”是长篇小说惟一合理的基因,我就是想做这样的尝试。
《推拿》得奖之后我特别地高兴——30年了,中国的文学见过世面了,也有了更加镇定的目光。即便是茅奖,它也拥有了弹性,学会了包容、激励和开放,这是一种姿态,是一种属于文学的姿态,这种姿态比一个作家、一部作品获奖要有意义得多。我衷心地感谢评委,他们提供了一个可贵的信息:文学的道路比所谓的“共识”还要宽广,探索者所拥有的不只是孤独。
记者:您创作《推拿》这部作品的初衷是什么?创作过程中您感到最大的困难在哪里?
毕飞宇:我的初衷就是拔河,我想把黑暗拉到阳光的底下。这个愿望让我感动,我所渴望的不是“感动中国”,我最大的渴望就是感动自己,对我个人来说,这就是全部。我只讲创作中的一点困难,就是上面提到的小说的体量和幅度。如何才能把那么多的人物、那么多的事情、那么复杂的情感“压”进那么小的体量呢?我在这上头费了很大的心血。我的职业道德不允许我在“装箱”之后暴露出袜子、牙膏或裤衩,那个太难看了。
最困难的时候我想过放弃,我没有大家想象得那样强悍,在某些时候,我对自己的脆弱很失望。当时我甚至已经打算把《推拿》丢下来了,是朋友的鼓励让我继续下去的,“鼓励”这个词有点轻,其实是鞭策。我的好朋友们在私底下从来不给我情面,不让我偷懒,不许我找借口。我感谢对我抱有希望同时也给了我希望的朋友们,没有他们,我不可能有这样充足的能量。《推拿》的写作让我真切地知道了一个概念,什么才是真正的“文友”。
记者:有评论家认为,《推拿》体现了人类民主平等的思想和价值追求,表达出悲悯与超越悲悯、反省与自我反省的情怀。您怎么看这个评价?
毕飞宇:这个评价太高了,我不敢当。可是我对这个内容感兴趣,用我的价值观去衡量,你所说的大多和普世价值有关。这些年我一直在强调一件事,那就是表达我对普世价值的认同。没有人可以拥有真理,但是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价值观和价值体系,作家更应当如此。我的价值观是清晰的,我愿意在普世价值的价值体系下面写作,从《青衣》到《玉米》《平原》再到《推拿》,这个脉络一点也不暧昧。
在大部分人的印象里,我是一个文体作家,注重小说修辞,注重小说美学。是的,我在这方面努力过,尤其在早期。但到中年之后,人会经历第二次发育,这个发育就是内心的成长。我是一个有成长欲望的人,我不在意我最终能写出什么,我在意的是在写作中的成长,一点一点地修炼自己,我非常享受这个过程。
从本质上说,写作也是一个学习的过程。我常说,写小说就是和小说中的人物相处,你在塑造别人,有时候你却会被自己笔下的人物所震撼,这个内心的秘密不写作的人也许不能体会,最终,他们的善良成了你的善良,他们的勇敢成了你的勇敢,他们的愿望成了你的愿望,他们的理想成了你的理想。我笔下的主人公一直在帮助我,某种程度上说是在提高我,对我来说,这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记者:您是否希望通过《推拿》传达给读者这样的观点:其实残疾人和健全人没什么不同,不要总以怜悯和同情的眼光去看待他们;其实我们每个人也都有着不同的缺憾和不完美之处。
毕飞宇:每一个人都是不全的,都有自身的局限,我们不该为此遗憾,相反我们应当为此骄傲。“回眸一笑百媚生”,多美,为什么要“回眸”?因为我们的后脑勺没有眼睛,这就是局限,这也是美。但问题是,我们时常不愿意正视自身的局限,我们更愿意相信自己的“万能”,它容易导致狂妄的人生和狂妄的社会行为。写完《推拿》,我对局限有了更加全面的认识,我都有点喜欢局限了。我喜欢有局限的经济、有局限的发展、有局限的权力。
残疾人是生理上有局限的人,他们有他们的不便,但是,我们这些同样有局限的人为什么要放大别人的局限呢?《推拿》刚发表的时候,有记者问我说,你写的残疾人为什么不像残疾人呢?我问他,你以为残疾人是一个特殊的人种吗?你能不能告诉我残疾人“应当”是怎样的人?他没有能回答我,我很高兴。许多事情都是一层纸,它所缺少的就是轻轻地一击。
但不要误会,我现在谈的是对待生命的态度,不是社会福利,更不是慈善、制度,那是另外的一个话题。帮助残疾人、帮助弱者,从来就是生命的一个部分,那不是赏赐,只是爱我们人类自己。每个人都有得到善待的权利,每个人都有善待他人的义务。
记者:您曾在特殊教育学校任教,这段经历对您创作《推拿》是否有所帮助?
毕飞宇:的确,我曾是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校的一名教师,不过这段经历与《推拿》的创作没有直接联系,毕竟我的学生不是有障碍人士,他们是健全的。但是,教师生涯对我的人生和写作有影响。我的父母都是教师,我的两个姐姐也做过教师,我的太太至今还是教师,我来自真正的“教师之家”。我和我的家人都不足以为人师表,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我们都洁身自好。教师这个职业有一个特点,它会逼着你长羽毛。我喜欢羽毛,我敬重每一个有羽毛的人。我认为这是一种积极健康的生活态度。
记者:最近您有什么新的创作计划?
毕飞宇:我一直在写一本新书,很遗憾,进展不好,这也是常有的事。好在我的耐心不错,慢慢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