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文学评论

童年身边的远方

□方卫平

一座小镇,几排屋舍,静静的街道,井然有序的生活……翻开荷兰插画家夏洛特·德迈顿斯的图画书《跟我走吧》的第一个画面,一股日常生活的浓郁气息顿时扑面而来。作者是要为我们讲述一个什么样的生活故事?在第二个翻页上,一个双颊长着雀斑、身穿红色线衣的小男孩正提着一个购物的篮子,准备出发去为妈妈买苹果。看上去,一个真实的童年生活事件就要开场了。

就在我们等候着故事拉开它普通生活的帘幕时,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在一瞬间跌入了幻想的深渊。从第三个翻页起,故事的日常生活情境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接连不断、神秘幽深的幻想场景。就在通往商店的路上,男孩先后穿过了一片茂密的森林,翻过一座巨大的石岗,涉过一片危险的海域,绕过一座强盗的山寨;在这个过程中,他逃开了一条喷火龙的追击,避开了一位打鼾的巨人,躲过了山洞中恶熊的牙齿,逃过了海里食人鱼的威胁,更与凶猛的海盗和强盗们擦肩而过。幽暗的丛林、险峻的山冈、湍急的水流、广袤的沙地,还有缥缈的林中仙子、斑斓的海底风光、曼舞的美人鱼群,以及被大野狼拦在半途的小红帽,这一切都在我们的脑海里激发起对于过往无数童话与儿童幻想故事的跳跃式联想:屠龙的、探险的、动物的、精灵的、斗智的、比勇的……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与我们的日常生活如此不同的世界,看着故事的主人公小心地行走在这样一段充满险情的路途上,我们几乎以为他的使命是要去完成一次伟大的拯救,而不仅仅是替妈妈买回几个普通的苹果。

但是慢着,为什么这一切从幻想里生长出来的奇异事物,看上去又如此眼熟?那掩映着巨龙的树叶的团状与色泽,那透着赭红色的峭乱石岗,那在水中穿流过隙的贝形小舟,还有那座支着帐篷的山寨与山寨中吊床上身着海军服的少年,为什么会给我们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图画书的最后两个翻页越来越转变为一种恍然大悟的惊讶和惊喜。在作品最后一帧与起始画面相呼应的插图上,故事已经从幻想的情境重新回到了最初的日常生活状态,透过被升高了的观察视点,我们第一次从日常生活的角度,完整地看到了故事里的男孩所经历的一切:被认作森林的草木茂盛的花园,被当做辽阔大海的蓝色池塘,池塘边堆积的石块正是想象中食人熊的所在,池塘里撑着白帆的小船则是海盗船的化身,另外还有池塘边那座为了游戏而搭起的“强盗”城堡。看到这里,我们一定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啊哈,原来这么一个充满幻想的故事,不过是男孩穿过院子,从侧门前往水果商店途中自己为自己编织的一次想象的冒险,它所有奇异的幻想都不曾越出生活的界限之外,完全是童年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

这正是这部图画书最为奇妙的构思所在。通过向童年借一双观看的眼睛,它将日常生活中的普通意象“点化”成了一个斑斓奇谲的幻想世界,而通过对日常生活的景象进行别致的情境转换,展示了童年丰沛无比的想象与创造的生命能量。作者在生命体验的层面上把握住了童年看待世界的独特方式。当日常世界开始经受儿童有限的身高和目力的打量时,改变的不仅仅是世界的大小,更包括它的内在性质。在童年的眼睛里,一座花园、一堆乱石、一小片水域的空间被放大了,随着这种放大,它们不复是成人眼中那个普普通通的生活场所,而是充满了深幽奇诡的角落与引人遐想的处所。于是,平淡的日常意象在童年目光的观照里,仿佛忽然拥有了无穷的奇趣,变得色彩缤纷,闪闪发亮。

德迈顿斯显然深谙画面表现的技巧。在这部作品中,她巧妙地利用了图画书的画面视点升降来传达作品所要表现的视觉和心理氛围。作品第一个画面是对小镇局部的全景式俯瞰,第二个画面视点有所下降,视域聚焦在了男孩此刻身居其中的花园里,而从第三个画面开始,每一个观看的视点都被下移到了男孩正在经过的一小片地方。通过把这一场景从它的背景中切取出来并加以放大,使之填满整个画面,作者一方面制造出了一种陌生化的图像效果,以此产生令人进入幻想世界的错觉,另一方面更以这种画面的放大生动地再现了一个孩子看待世界的感觉。我们不会不注意到,随着画面景物的多倍放大,故事主角的形象大小却并没有发生相应的尺寸变化,这一超现实的处理方式将一个孩子眼中世界的庞大以及他对于这种庞大感的心理体验,极为贴切传神地呈现了出来。到了最后两帧画面,随着插图视角的重新上升,人与景物的比例关系又恢复到了日常生活的本来样貌,而我们的主人公也由此告别幻想,回到了日常的世界。

或许是为了让幼儿读者更有兴致、也更顺利地进入故事真幻交错的情境之中,作者充分利用了图画书文字与画面叙事上的配合,来制造一种引人入胜的叙事氛围。她不但使用了令读者倍感亲切的第一人称叙事者“我”的声音来讲述这次“冒险”,而且让这个故事里的“我”不断处于与故事外的“你”的交流中;不但致力于“我”与“你”之间在叙述场域内的交流,更别具创意地安排“你”也参与到故事情节的建构中来。我们看到,从故事讲述者展开幻想叙述开始,在每一个翻页的最后,“我”往往都需要在“你”的帮助下,才能顺利地渡过险关。比如,在森林巨龙即将朝“我”喷出烈焰的一刹那,“我”在故事里喊道:“救命啊,赶紧翻到下一页吧,别让他的火焰烧着我们!”当然,随着“你”的翻页,故事进入了下一个场景,险情也得到了解决。同样,在“我”需要翻越恶熊的山冈时,“我”这样求助道:“假使你用手堵着它的洞口,我就能在这家伙发现我之前,回到我的船上。”这一请求促使我们的目光越过主人公所在的巨石,去寻找画面上那个熊洞的所在;而在许多幼儿读者看来,伸出手指去掩住画面上的洞口,也许真的能够帮助故事里的“我”脱离险境,战胜困难。通过这种画面与文字之间的配合安排,儿童读者感到自己不再仅仅是故事的旁听者,而是真正走到了故事里面,参与和影响着情节的进展。这份不无荣耀的参与感对幼儿读者来说,无疑是充满魅力和妙不可言的。

不是每一位作家都能够像德迈顿斯那样,将童年心中无时不在的那个为想象所填充的远方,如此自然、特别而又完好地投射到童年身边无处不在的生活情境中,并以画面与文字的双重智慧,来向我们呈现这个世界最为迷人的景致。它让我们在翻完了故事的最后一页之后,不是平静地掩卷小憩,而是带着对故事的重新理解情不自禁地向前回溯,去寻找那些隐藏在不同画面之间的互文关联,去体验一次新的阅读旅行所带来的新的故事情味。我们会惊讶地发现,原来从童年的门窗里望出去,世界可以是这样一番绝妙的模样,而透过图画书的独特媒介,这个世界竟可以得到如此淋漓尽致的表现和书写。

2011-09-21 □方卫平 1 1 文艺报 content25910.html 1 童年身边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