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作品·小说

车 祸

□李延青

.1.

大夫村“村村通”工程要建一座石拱桥。

村委会开会研究时,副主任范双廷一上来首先介绍了提出承包的人名单。支书王绪辰不动声色地听着,他心里清楚,出面的是这些人,背后却是村委会的伙计。范三山是范双廷的本家兄弟,张爱臣则是村主任吕庚寅的大舅子;其他人拐弯抹角也和几个村干部脱不了干系。

一时间大家都不言语。

沉默半晌,王绪辰叹口气说:“乡里乡亲,包给张三李四有意见,包给李四王麻子又骂娘。但这事儿却不允许咱装糊涂、充好人,‘村村通’是国家的惠民工程,是给老百姓办好事,得罪人事小,办砸了往大处说对不起党,往小处说对不起群众。大家有什么意见就明说吧。”

王绪辰这么一说更没人表态了。看到这尴尬局面,吕庚寅犹豫着说:“要不,咱试试招标……”

“嘁,招标,怎么招标?招标就能保证公平?选举还……”范双廷不客气地打断吕庚寅,又硬生生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王绪辰知道老范想说什么,却只当没听见。当初换届,老范想当村主任,找他谈过好几次,但他把年轻的副支书吕庚寅推了上来。吕庚寅当过几年兵,30出头,毕竟毛嫩,啥事都看他的脸色行事。果然,吕庚寅望着他说:“还是说说吧。”

王绪辰说:“叫我说,这事咱谁也别粘包,干脆就交给王阿坪人干吧!”他事先谁也没打招呼,大家听了都是一愣。但吕庚寅却率先表态说:“行!”会就散了。

.2.

王阿坪人擅长楦砌石拱桥,在鲤鱼川遐迩闻名。就如同“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一般,这门技术在王阿坪村祖辈相传。百余公里长的鲤鱼川,道路和村街上的大型石拱桥多数出自王阿坪人之手。最叫人称道的要数石嘴坡北沟口那座老石桥,是民国年间王阿坪人修建的,公路改道早已闲置在那里。1996年鲤鱼川发生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汹涌的洪流裹挟着沙石树木把桥洞堵死,浩荡湍急的洪水漫过桥面,扬起数十米远的水帘。洪水过后,人们清除了桥洞的沙石杂物,看那古桥却依旧完好无损,对王阿坪人的建桥技术更是慨叹不已。楦石拱桥每个环节都有其技术要领,但石拱桥说到底是拿一块块石头砌起来的,因此每一块石头都是整座桥梁成败的关键。王阿坪村位于太行山深处,祖祖辈辈出石匠,对石头自有他人难以企及的理解和认识。

王阿坪人是把建桥艺术化了。他们来到工地,有人测量指挥,有人破土挖基,有人则就近选择一块块巨石,依据石路纹理破开,打造成桥梁不同位置需要的石块。巨大的石头在他们的钢钎、铁锤下好像变成了豆腐,眼见荒蛮的巨石出落成一块块规则的成品。等桥建成,石料不多不少几乎总是恰好,那手段是巧妇裁衣,精确到不肯浪费一丁点材料和气力。并且每道工序都衔接得丝丝入扣,流畅自然。山里人建房买不起砖,都是建石屋,大门口砌成拱形,有关系的人家那拱顶肯定要请王阿坪人来砌,一来坚固,二则美观——石料齐整,色泽一致。正月里人们走亲戚,一看某家的新门楼就说,这是王阿坪人的手艺!站在那里观望欣赏,心里充满赞叹和羡慕。

.3.

王绪辰姑姑家是王阿坪的,就把建桥工程包给了表哥邱兰英。让王阿坪人建桥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邱兰英到大夫村察看了桥址、计算过工程量,就把合同签了。

回到村里,邱兰英找了6个人,说定三天后开赴工地。

傍晚,邱兰英去井上挑水,在街里碰到本家兄弟邱月晨开着三轮车从地里种麦回来。走到近前就把车停下,递了根烟说正想晚上去找他,问他大夫村建桥能不能参与。邱兰英一愣,心想这消息传得可真快。他们虽是本家,日常走动得并不亲近。邱兰英家是破落地主,过去在村里大气不敢出。邱月晨弟兄5个,他爹是复员军人、生产队长,岳父在县供销社当主任。当年自行车、缝纫机再紧缺,他们家也买得到。一家人在村里没人敢惹,自然不会把邱兰英放在眼里。但生产队解体时,他们兄弟已先后分家另过,日子反而不如别人。大夫村的工程不算大,多一个人多一份开支,所以邱兰英把人手打得很紧。但愣过之后他的眼睛立马又亮起来,说:“人手是够了,不过既然你张开嘴了我还能说什么!这样吧,你开上三轮,每天捎带脚接送大家。”

看到邱月晨的三轮,邱兰英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交通工具。大夫村距王阿坪将近10公里,秋后的日子一天短似一天,没有交通工具来回往返会耽误时间。

邱月晨没接话。每天100元的工价大家都一样,自己却要搭上车和油钱,这……

一看邱月晨的表情,邱兰英就猜到他在想什么,说:“也不白用你的车,结算时每天每人给你出两块钱的油钱。”

“行。”邱月晨绷着的脸上绽出笑容,事情就这么定了。

.4.

鲤鱼川川外是华北平原,西部深山区却与山西接壤。山高地寒,春夏两季比川外来得晚,秋冬却总要早上半个月。眼见着远远近近的树木由绿转黄变红,色彩斑斓的落叶随着犀利的秋风飘落。邱兰英一行早出晚归,一个半月过去工程已接近尾声,再有一周就可以撤“牛儿”了。

楦石拱桥打好桥基后,要在地面上依据桥梁弧度搭建木架,行话称“搭牛儿”,而后在“牛儿”上铺设石料,待拱桥砌成再将木架撤除,就叫“撤牛儿”。石拱桥坚固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铺砌石料——桥拱上的一块块石料必须像牙齿一样紧紧挤住。石料块块吃力,整个拱桥浑然一体,不再依托“牛儿”支撑,所以“牛儿”撤来很容易。若是铺砌的石料没咬紧,依然凭借“牛儿”支托,就表明桥拱质量存在隐患。“牛儿”撤不下来,对建桥者是丢手艺的事,但这种事绝不会出在王阿坪人手里。

眼见钱就要到手,心里自然轻松高兴起来。这天回家路上大家不停说笑,邱兰英说幸好老天作美,要是遇上一场大雪,工程拖期不说,咱可就遭大罪了!一高兴大家话就多起来,高志林说秦岭他同学马三,在外打工回来住了三天,过了一段时间他媳妇尿不出尿来了,开始瞒着人,后来实在憋不住,到县医院一检查才知道是得了性病。侯喜功说,胡家寨他姨弟去大同打工,老板不发工钱,还扣着不让人走,连手机都给没收,几个人夜里偷偷翻墙跑回来,把铺盖也扔了。

不知不觉夜幕四合,下了眼前的斜坡离村就剩三里路。这时,邱月晨突然失声尖叫起来:“哎呀!哎呀……”三轮车冲着公路下面的河滩直窜出去。邱兰英年轻时喜欢打篮球,动作敏捷,见事不好一翻身从车帮跌到公路上,等他爬起身,三轮车已经翻到公路下面。他脑袋“嗡”一响,连滚带爬奔到公路边,只见三轮仰翻在河滩,一车人横七竖八躺在鹅卵石上。“娘啊!”他像老娘们儿一样哀叫着,一瘸一拐沿着旁边的草坡跑向河滩。

邱月晨坐起来,一股热乎乎的黏液糊住他左眼;邱兰英把每个人都叫了一遍,高志林答应着想拉住邱兰英立起来,右腿钻心一疼又跌坐在地上;侯喜功没答应,软软地躺在那里,邱兰英忙乱中摸到不知从谁工具兜掉出来的手电筒,打开一照,侯喜功哪儿都没伤,只是裤裆尿湿了一片,他就“哇”地哭起来。

这场车祸造成一死两伤:侯喜功死了,高志林小腿、延小书胳膊骨折。遇到这种事只能自认倒霉,邱兰英另外找人去大夫村撤“牛儿”、拉石运土将桥面垫平,结束了工程。

王绪辰在家里弄了几个菜给表哥压惊。哥俩喝着酒,王绪辰沉吟半天说:“哥,这事……我觉得怕没那么简单。钱,你先放在我这儿吧。你造个单子,连你在内都按工价由我们村委会支付。剩下的等事情平息了我再给你。”

兄弟俩商定,为预防事态扩大,轻伤多付300元,重伤多付500元,侯喜功另付2000元。邱月晨的油钱是事先讲好的,自然打各自工钱里扣除,车毁了另外再给他300元,就说是邱兰英从大夫村给大家争取的医药费和补偿。

.5.

安葬了侯喜功,高志林、延小书也先后出院,邱兰英以为这事就算了结了。没成想,一个月后一天晚上,喜功媳妇和高志林、延小书一个拄拐、一个挎着胳膊找到他家。

邱兰英以为他们是冲自己来的,耷拉着脸坐在那里不言声。

延小书开门见山说:“兰英,有活儿你能想到我们,我们领情。出了事,还给付了一定医药费,我们也感激。但这次的事出在月晨身上,他不能脱了干系。喜功没了,留下孤儿寡母怎么过?‘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和志林别说今后落不落残疾,三四个月怕是做不了活儿了。所以月晨该给我们个补偿。”

邱兰英这才明白他们冲的是邱月晨。

高志林说:“我们和月晨往日无仇,近日无冤。如果是白坐人家的车,出了这种事无话可说,可咱坐车是付了钱的,所以他有责任。”

邱兰英扫了他们一眼,知道这三家商量好了,问道:“你们想……”

延小书和高志林对望一眼,说:“我们想让你先找月晨谈谈,这事我们也打听过了,从法律上说咱不是昧着良心冤枉他。”

“你们要多少?”邱兰英问。

“我和志林都是一万。”延小书说,“喜功家的,你自己说吧。”

喜功媳妇淌着泪道:“在村里……喜功好歹算个文化人,两个孩子也爱念书。我就是想供孩子们把书念完……”

喜功当过民办教师,平时爱看闲书,每年春节左邻右舍的春联都是他写。两个孩子大的在省城读技校,老二才上高中,正是用钱的时候。

邱兰英说:“你说个数吧。”

“6万。”邱兰英心里“扑通”一跳,不认识似的望着她……

“别的村也是这个数。”看到邱兰英吃惊的目光,喜功媳妇又补充一句。

“这个数”显然她调查过,“这个数”使她自然而然想到喜功,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又从脸上无声地淌落。 邱兰英突然发现她的头发花白了很多,心里一酸,犹犹豫豫地说:“谈是可以谈,不过月晨的家境咱都清楚,不知……”

“成不成你先去说说吧,实在不行我们就通过法律解决。”延小书说,“乡里乡亲,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意撕破脸面。”

邱兰英找邱月晨谈过后,邱月晨立马就跑到县城去打听,回来又让邱兰英翻来覆去地从中说和。最后,高志林和延小书把赔偿费降到8000,喜功媳妇却咬定6万不松口。她说:“要是喜功在我能张这口吗?他一条命就值6万块钱?要没这俩孩子,就是改嫁我也不会要这钱!”邱兰英顿时哑口无言。

.6.

俩月过去,邱月晨没拿出钱来,三人真将他告上了法庭。

这种事村里没有先例,说东说西的都有。有人说,这娘们儿真敢张口啊。有人说,钱再多也抵不了人家丈夫在。自家的日子自己过,总不能为了情面自己遭难。有人又说,月晨也不是故意的,况且他也带了伤,你家的人没了,不能不让对方过日子。近些年村里年轻人外出打工的多起来,人们在街里讲述着外面的故事,议论着法律的无情与公正。许多人暗暗在心里自问,要是自己摊上这种事该怎么办呢?

邱月晨家仨孩子,老大老二都是女孩,老三刚上初中,媳妇是个“药篓子”,日子过得并不宽裕。冷不丁要拿出七八万,别说自己拿不出,就是东拼西凑拿出来,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邱月晨找到老支书延四妮,托他老人家去给说和。乡里谁家遇到尴尬、为难的事情都是请德高望重的老者来调解,一来人家经多见广,能说到理上,二来也有他的面子在。但这次三家人却没给他面子:

“四爷,谁家都得过日子啊。你说是不是?”

“四爷,谁愿意摊上这种事呢!你看看,俺家日子难道比他好?”

“四爷,在他是作难,在俺是塌了天呀!”

延四妮转了一圈回来,对邱月晨只剩下一声慨叹:“唉,世道变了,咱不中用了!”

邱月晨被法庭拘留,法官也来村里调解过两次,言下之意只要被告出钱,原告撤诉,他们就放人,否则只能判刑。月晨媳妇只是一味哭泣:“这叫俺娘们儿往后可怎么过啊。”

茶余饭后有人说月晨媳妇算不清账,舍命不舍钱。有人说那三家与其把人送进监狱,还不如少拿点钱,乡里乡亲还落个人情合算,。

但月晨家最终没出钱,那三家铁了心不妥协。邱月晨被判了4年徒刑。

“唉……这世道!”延四妮在街里对一帮老人摇着头感叹。

太阳从东山升起,又在西山后落下。日子快得让人无可奈何。清明节到了,邱兰英上坟烧纸路过喜功的坟墓,不由自主停下脚,愣了一会儿去坟前给他烧了几张纸钱。烧完站起身,发现那坟土上已钻出针似的草芽,不远处几株杏树正含苞欲放。

插图:孟浩强

2011-09-21 □李延青 1 1 文艺报 content25925.html 1 车 祸